第104章 臺風 何炳翀感到非常、非常、非常……
何炳翀感到非常、非常、非常不高興, 誰的太太半夜三點回家?他一直沒睡下,等著找她興師問罪。
回來後,霍眉徑直去洗澡,林傑上來給他一通解釋, 被冷冷地打斷:“那又如何?沒規矩就是沒規矩!”他訕訕地頓住, 又補充道:“本來她九點就急著要回了, 讓我留下來繼續做防護。是我說太晚了, 一個人上路不安全, 還是到時候跟我一起回去……”
“行了,你出去。”
何炳翀自認為不是那種傳統男性, 從未限制過霍眉外出、交友, 錢財隨她花,甚至沒催過她生孩子——他愛她像個女巫操縱一切的樣子,若不給她自由,她也給不了他吸引。外面在傳風言風語, 他懶得理會, 就是世界上最純潔無辜的人來了香港都至少傳出三段緋聞。何況每次共同外出時,霍眉都表現得那麼得體。
半夜三點回家, 卻是無論如何也不得體了。
她穿著絲質的吊帶睡裙出來了, 一路著梳頭發,坐到床上,瞅了一眼他的臉色,笑道:“給你賠個不是。”何炳翀等著她的下文, 誰知她擱下梳子,旋開一瓶玫瑰精油往發梢上抹,整間屋子裡頓時溢滿了香氣。
“完了?”
“這不是等你的反應嘛。你若是站起來大吼大叫砸東西,我就往蕙琴姐姐屋裡跑;你若是像現在這樣......好委屈, ”她笑著把頭發往背後一拋,挪到他身邊,“我就再賠一百個不是。”
何炳翀給她氣笑了,忽然又覺得自己是自己小題大做。過去不許女人半夜回家,一是因為不安全,二是怕她在外面有狀況。她就是因為怕不安全才會和林傑一起回家,至於說狀況,能有什麼狀況?不是和林傑在一起,就是和鞋匠在一起,他都要把霍眉捧成祖宗了,她哪能瞧得上他們。再說了,此刻和他蜜裡調油的又是誰?
他被按著肩膀倒在她懷裡,聽她那一百個不是,“第一個是沒做第一個迎接你回家的人,第二個是沒陪你吃飯,第三個是讓你不高興,第四個是沒陪你睡覺,第五個是讓你熬到這個時候......”後面越編越離譜,說到“沒給你生個孩子”的時候,何炳翀摸了摸她的肚子,“我聽說你直到今天也沒來月事,請個大夫看看吧。”
霍眉順從地點了點頭。他說:“其實我也不是很想要,老太太很想要。”
只這一句話,便卸下了她千斤的擔子:若生不出男孩,何炳翀也不會因此怠慢了她。這種安全感是程蕙琴給不了的,程蕙琴要守護這個家,他是愛這個人啊。霍眉低頭望著他,感覺自己好像被開水漸漸灌滿的鐵瓶,原是皺巴巴的,一燙,全身上下都呲啦呲啦地舒展開了。
平心而論,何炳翀不算討厭,比範章驊好伺候太多了,何況他給得那麼那麼多。再者,他如今三十六歲了,並未中年發福,最重要的是衣品好,無論春夏秋冬、在家還是出門都穿正裝,每件都是私人訂制,不下一百港幣。朝她走來時,襯衫修身、西褲筆挺,忽略掉臉,是她腦子裡具象化的“成功而可靠的丈夫”的樣子。
霍眉被自己哄得都快愛上他了,將嘴唇抵在他耳廓上,輕聲叫:“令行。”
溫熱的水汽呼入甬道裡,弄得他有些癢,“要說什麼?”
“我嫁給你那天最大的感覺是,我落地了,過去一直飄著呢。現在我是何家的二太太,和你們全家上下一條心。孩子麼,說實話,我也不是很想要,但既然能懷上,我也願意替你好好養著身子......不是隻有他一個何炳堃後繼有人。你的利益就是我的利益。”
何炳翀笑道:“敢情我剛才要是大吼大叫砸東西,我的利益就不是你的利益了?”
“那你就會晚一點聽到這番話。你是我的丈夫呀。”
你是我處心積慮、苦盡甘來得到的丈夫。
霍眉不信任何人,卻信自己的選擇,既然選好了,也該盡力把這條路走好。孃家在她心裡不算家,而婆家,因為程蕙琴和何炳翀的存在,已經越來越接近家的樣子了,她興奮地像小孩子得了玩具。為了讓家人們愛她,她寧願愛他們每一個人。
是的!在有了錢之後,她真情實感地想要一點點愛了。霍眉變得有點不像霍眉,但誰知道霍眉應該是什麼樣子?前兩天路過一個乞丐,她順手往碗裡丟了一港幣,可以買好幾碗雲吞面的一港幣,隨後驚覺出富裕把自己改造得多麼仁慈。《史記》說“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就算她在骨子裡仍是個道德感低下的人,在表面上,卻願意像同一階層的朋友們一樣,知禮節、知榮辱。
臺風來襲的那一天,她坐在窗邊讀書,讀辛老師送的《契科夫短篇小說集》。天色陰暗,漫山林海被強風壓到幾乎趴倒在地,仍急索索地抖動著。葉子正面朝上,是綠的,被掀得背面朝上,是白的,粼粼地迅速交替。密雨猶如飄紗,一陣一陣地拍著窗子。滿世界嗚嗚作響,何公館風雨不動。
只要人一輩子釣過一次鱸魚,或者在秋天見過一次鳥南飛,瞧著它們在晴朗而涼快的日子裡怎樣成群飛過村莊,那他就再也不能做一個城裡人,他會一直到死都苦苦地盼望自由的生活......霍眉把這篇文章翻到標題處,《醋栗》。
現在她不再是蔡行健面前那個聽不懂、卻要背下來討他歡心的小情人了,她是自己要看小說消遣的。這篇文章講一個叫伊凡內奇的人,原在稅務局當差,卻夢想有一個莊園,而且一定要栽種醋栗,這是他對於“幸福”的藍圖。為了追求所謂幸福,他變得自私、冷漠、吝嗇、麻木,放棄對廣闊世界的探索以及對精神世界的追求,變成一個擁有醋栗莊園的庸人。
若在過去,她定要覺得沒什麼,你管他庸不庸人呢?他反正是獲得自己認定的幸福了,哪能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但現在情況不同,霍眉已經擁有了醋栗莊園,且尚沒有變得很麻木。她迫切地想要更多東西,智慧,品德,高雅,成功,當然了......愛!人人都需要愛,霍眉現在是個人了,她同樣需要。
因此程蕙琴忽然推門進來,問她能不能操辦一週後摩根的生日會時,她表示樂意至極。程蕙琴是素來討厭社交的,一群孩子在屋裡嘰嘰喳喳地鬧讓她頭疼,又見著霍眉每天東竄西竄、力氣使不完似的,便交給她了。而在霍眉看來,摩根的生日會絕對是程蕙琴平靜生活中數一數二的大事,連這件事都願假手與她,那得是多信任自己?
霍眉誓願把小鯰魚的朋友們招待好。
雨下了兩天,剛一停,她就立刻跟林傑跑到九龍去,好在門面沒受任何損失。沿海的這一排商鋪中,有兩三家的房頂被掀飛了,路面上全是斷裂的樹枝和雜物。他們裝好廣告牌,拆了木板,裝修隊才來,解釋說刮臺風有例行假期,何況門面不是沒受到損失嗎?他們走時候就算好了不會有問題的。
好一個事後諸葛亮。霍眉氣得跟林傑說:“abandon!”
林傑悄聲問:“什麼時候abandon?”
“等裝完吧,不然換個新裝修隊又要交接一個月。冚家鏟,再不能用他們公司的人。你現在再去找一家裝修公司,事兒不大,就是我們家後院不是有個枯魚塘嗎?找人把土夯實,貼上瓷磚,接個地下管道連到水溝裡去......是的,我做個游泳池,外後天中午之前最好能完工。”霍眉頓了頓,“找那個‘宜室’,前幾天我和隔壁布料店的老闆聊天,他用的這一家。”
和林傑分別後,她買了一隻桂花鴨,到白香織家裡去做客。白香織裹著浴袍從樓上探出個腦袋,頭發上箍滿了卷發夾,活像個包租婆,笑道:“喲,貴客,多久都沒見著你了?你那鞋店怎麼樣了?”
“還得一個多月才能開張。剛才在做什麼?”
“給阿健輔導作業。這孩子,沒人盯著他,他是一個字也寫不了,把人愁死了!我看他不是個讀書的料,大不了送出國,買個文憑回來,繼承我這些租子。”
丈夫去世後,白香織連同小叔子、妯娌都是靠房租過活的,日子過得緊湊。雖說仍住著大房子、僱傭十幾個下人,看起來很體面,卻不像霍眉這樣毫無顧忌地一擲千金,連新衣裳都做得少。出國說起來是能鍍金,但也需要好大一筆錢,想到此,她不禁又嘆了口氣,“你來,總不是給我送只鴨子的吧?”
霍眉笑著把一盒仙女煙放在茶幾上,“上次聽你說,家裡有一臺手搖冰淇淋機,不知道能不能賣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