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老太太給你的下馬威。
霍眉嘴上應了一聲,心裡有些不爽快。父母卻似遭了重錘一樣愣怔,他們這樣粗苯的人,過去是給當大門大戶做粗活都不配的,如今他們的女兒卻有個丫頭了!都拿眼神一輪一輪地掃她,寶鸞被看得不痛快,以為也是兩個僕人,翻了個白眼。
霍眉冷冷道:“這是我父母。”
寶鸞於是站直,行了個禮。霍眉是她的主子,卻也只是個姨太太,她的父母不是何炳翀的岳父岳母,該是兩個老農,就是兩個老農。請他們來香港玩一趟都是講情面了。
當晚霍眉是和寶鸞一起住的,神經繃得比自己一個人在巴青城的夜裡遊蕩時還緊,強調說:“不許翻我的手提包,不要動我的行李。我沒讓你做事,你別自作主張。”這死丫頭聽了,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背對她坐在自己的床上,居然掏出了一本小冊子閱讀。
她走到窗前,從這裡,可以俯瞰整個維多利亞港。
對面的高樓大廈鑲了燈條,黃的、紅的、白的,鋪在黑曜石一般深而亮的海水上,激豔地蕩漾著,好像女郎細細碎碎的笑。比起朝天門口那條古樸、浩蕩而充滿悲情的江,這道海港就太不中國了,連名字起得都那麼洋氣,維多利亞,英國的女王。來自世界各地的船停靠在她的兩側,來自世界各地的人朝拜她,來自世界各地的商品、金錢、傾慕讓她光彩照人。
女王僅僅是躺在這裡,整個世界就自動湧到她面前。她看到了整個世界,看不到一個纖夫。
霍眉終於有了實感:我又一次背井離鄉了!岷江從都江堰而來、喂養她連同三畝稻子,是長江的一道支流;環抱著巴青——她的青雲之地——的鈎河是嘉陵江的支流,嘉陵江又是長江的支流......一切的一切,最後都彙到長江裡頭去。那渾黃敦厚的水,貫穿她;鋪滿江面,由血淚、屈辱和壯志錘鍛出的民族重工,承託她;朝天門碼頭上,面黃肌瘦、鶉衣百結的她的同根同源的同胞中間,有一個,愛著她。
她把額頭抵在冰涼的玻璃窗上,喉頭一哽,熱淚幾乎是從心尖上冒出來了。
第二日,林傑帶她們上街選婚紗。霍眉心裡念著喜慶的紅嫁衣、紅蓋頭,雖說婚紗也允諾給她挑紅的,她卻仍覺得不如意,拉著個臉跟在後面,但這是何家的意見,她也不好說什麼。試了兩家,一早上就過去了,母親插了一句:“她穿洋人的衣服不好看。”
林傑解釋說:“款式可以讓裁縫再改,差不多的。”
“她適合穿旗袍。”母親一指她的胸,“你們香港的女娃娃都癟,沒味道,她一個奶敏)子頂別人兩個大。”
林傑當即只是笑而不答,下一家還是往婚紗店裡帶。這一早上沒試出個結果,霍眉和母親兩雙小腳又走不得,遂找了家日料店吃飯。母親固執地不肯在外面脫鞋,又換了家面館,這才吃上了。飯後,到了一家理發店裡,燙頭發。
她跟寶鸞一邊比劃,一邊說:“剪到脖子這裡,燙大波浪,固定住,要往臉上這麼彎一下——”寶鸞就把她的話翻譯成廣東話。理發師聽她說大陸方言,表情明顯不屑了,一點頭,讓她躺過去先洗頭發。
你看,香港和大陸就這麼不一樣。大陸,至少是在不怎麼發達的巴青,就沒有理發店這一回事,只有在街上揹著箱篋吆喝的剃頭匠,和她一樣屬於下九流,只有看別人臉色的份兒。但話又說回來,剃頭匠可不給你洗頭,現在被服侍著洗了個頭,她脖子都是僵的,一直梗著暗暗使力。
將頭發擦幹,剪短,理發師一邊拿火鉗燙,一邊嘰裡呱啦地說話。寶鸞道:“他說,那種彎到額頭前的造型叫手推波,是用發膠定型的,晚上要洗掉。但是你不嫌麻煩的話,可以買發膠回去,每天早上在家弄。”
霍眉遂盯著理發師是如何拿梳子和夾子把兩鬢的頭發波紋推出來的,當真暗暗記住了。塗發膠的時候,她問寶鸞:“你學會沒?”
寶鸞茫然道:“啊?”
“我學會了。”霍眉翻白眼道,“回去教給你。”
母親全程都在後面罵罵咧咧,言辭激烈程度和在日料店裡看到男女都脫鞋、服務員還穿和服時差不多,什麼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什麼像個妖精,什麼忘本,但也沒敢像從前那樣沖上來直接打她。她是受了女兒的恩,才能開這個眼。霍眉有林傑陪在身邊,不怎麼怕她,專心致志欣賞著鏡中的自己。
她有一張鵝蛋臉,若把頭發緊緊梳到腦後,還顯得臉大;現在卷發都蓬蓬地堆在臉邊,體量和臉蛋差不多,就像烏雲遮月亮,花瓣遮花心。理發師剛把夾子松開,她便立刻喜歡上了,深以為這是最適合自己的發型。扭身趴在椅背上,笑盈盈地說了句讓在場所有人都大為震撼的話,“媽要不要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