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奴
“藥奴?”步奐只覺得這名稱熟悉,卻不知道在哪聽過。她想起還在回春堂時,也有不少同行來找步隱,試圖向她探聽些秘方,又或是推銷什麼生意,當時他們的談話中便隱隱有這個詞。
當時步奐想要湊上去聽,步隱卻防備似的看她一眼,將她推遠。
“沒錯,藥奴如其表意,常常是生下來便為奴的孩童,專門幫人試藥,至死方休。久而久之,藥奴們的血肉便會被養出藥性,可以入藥。”衛翎緩緩走到步奐身邊,扶著她坐下,薄荷香氣隨之而來,卻沒有撫平步奐越來越快的心跳,衛翎見她面色不佳,卻繼續道,“數十年前,大理寺辦過一起分食藥奴的慘案,從此之後皇上便下令禁養藥奴。”
“但是紫安城裡有些聲望的藥堂,實則都會偷偷養藥奴試藥。”衛清晏在一旁補充道,她一雙冷絕的眸子朝步奐掃過來,欲言又止。
“你懷疑我是藥奴?”步奐敏銳道,“這絕不可能。”
她跌跌撞撞地站起來,碰倒一片茶盞,碎裂聲卻沒有隨之響起,衛翎眼疾手快地在她身後接住掉落的茶盞,一一將其放回案幾上。
衛清晏轉過頭,兩指輕輕捏著眉心,似乎不忍看步奐的樣子。見步奐微微顫抖,衛翎則扶著她,如扶著一棵即將被風吹倒的修竹。
步奐的腦中此刻一片混沌。
她是藥奴?那是誰的藥奴?一個難以置信的答案自心底浮起,連帶著沉重的酸澀。步奐的身軀越發猛烈地顫抖起來,一時間,眼眶腫痛,喉頭湧上作嘔的沖動。
她竟不知道該先落淚,還是先做些什麼別的反應。心髒抽抽的痛,自十歲以來的所有記憶,混雜著她並不記得的畫面一瞬傾湧而上。
“你……”衛翎的嗓音竟微微顫抖,“你先坐下……聽我說,這也不是一定的,說不定……”
。
“不。”步奐此刻竟異常地冷靜下來,只剩下腦海深處的某處突突跳著。
“你要不要吃些點心緩一緩?”
步奐分不清是誰在說這句話,只覺得春風似刃,刺得她面頰生疼。
再睜開眼時,她看到步隱的臉放大在她眼前。
步奐一瞬有些恍惚。
她已經太久沒有想到過步隱的臉了,現在乍然一想,這張臉甚至有些陌生了起來。
母親的臉乍一看並不算漂亮,她從不施胭脂水粉,眉眼間卻自帶一股濃豔,有三分像胡人。平常步隱總是冷著臉的,也不是故意要給旁人看臉色,只是像一塊鈍鐵一般,帶著股並不討人嫌的沉靜,又似斂著鋒芒。
但是哄著步奐的時候,她會竭力擠出笑來,盡管她的笑常常將小步奐惹哭。
現在,在明明滅滅的記憶中,步隱蹲在小步奐身前,柔聲道:“方才練武累了吧。要不要吃些點心緩一緩?”
步奐低頭,看見自己的脖頸間沒有平安鎖,倒是手腕上,有一串小巧的碧玉珠串。
這是十歲前的記憶。
她已丟失許久的、十歲前的記憶。
從十歲的那次昏迷中蘇醒後,步隱為她戴上了一繩小小的平安鎖。她記得那時她被嚇得大哭,奶孃安慰她道:“姑娘,你的小碧玉串不知怎地丟了,隱娘子才為你尋得這平安鎖,可快快別哭了。”
步奐晃過神來,任記憶緩緩鋪展。幾個穿著素衣的婢女端著幾盤點心上來。那些點心做得花哨至極,紅藍綠紫一應俱全,在甜膩的芳香下,每一塊點心都有獨特的異香。
那香味複蘇在腦中時,步奐心中警鐘大作。
小時候的她可能不知道這異香是什麼,可是長大後的步奐對此知道得一清二楚。
霎時間,步奐仿若站在小時候的自己身邊,注視著步隱以從未有過的柔情哄著她,輕輕將那些劇毒的糕餅送入她口中。
“吃完這些糕餅,你便可以出去和他們玩。”
糕餅在小步奐的舌尖融化,她甜甜地笑起來。而步奐站在一旁,只覺得苦澀在喉頭蔓開。
“我確是藥奴沒錯。”步奐頭重腳輕地站起來,轉頭和衛翎對上了眼神。
衛清晏有些不忍地轉過來:“實際她對你極好……”
“但我只是她的藥奴。”
這兩個字像攜帶著詛咒的蟻群,從步奐的眼眶、微張的嘴傾湧而進,霎時五髒六腑都像被這兩個字填滿。步奐感覺自己的眼前密密麻麻一片黑點,細細看去,全是這兩個字。
她對步隱來說就是藥奴麼?
從回春堂逃脫以來的這幾個月,全然只是一場笑話麼?
步奐覺得眼角有熱意傾湧,可是抿了抿唇,那滾燙的液體卻是從未有過的酸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