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和四皇子的這番話,自然原原本本入了元嘉帝耳中。
元嘉帝聽得心頭難過,但沒有在黛玉面前表現什麼,因貴妃病重又在坐小月子,更不合適過去找安慰,舉目四望,也不想找什麼解語花了,自己胡亂在養心殿睡下。
當晚,元嘉帝做了一個夢。
夢中,皇後沒有生下六皇子,貴妃的八皇子也早早夭折,細數自己成年的孩子,老三和廉親王過從甚密,老五自己又顢頇無能,他能選,也只有選老四。
老四做得如何呢?
夢中,沒有黛玉給自己進諫開海貿,他也沒覺得海外貿易能如何獲利,想重新分配帝國利益給王朝續命,就只有攤丁入畝和士紳一體納糧。
這自然推行得很艱難,士紳們不敢對抗皇權,就敢編他的各種醜事,謀父逼母、弒兄屠弟、貪財好殺、酗酒□□……
不重要,反正是推行下來了,百姓因此得地,國庫因此豐饒,又因他平日國事繁忙,也想不起那些下江南去塞北的好事,在位時唯一的大工程就是修圓明園,因而皇位傳給老四時,國庫有八千多萬白銀。
然後老四把這八千多萬都花完了,七下江南,好會享受。
還事實上否定了他花費偌大代價才推行下去的攤丁入畝。
後期國庫花完了,創造性地搞出了議罪銀制度,不親自收錢,養了好些專門收議罪銀再供他奢侈享受的貪官,問就是君王是好人,壞事都是貪官幹的。
到了晚年,愈發好大喜功,生活奢靡,弄出個十全老人的名號,聽不得半點不好的話,吏治亂七八糟,民生苦不堪言,然後他美美禪位了。
禪位之後,髒活兒丟給新帝幹,得臉的留給自己幹,也虧得他好身體,活了八十多年,享受了八十多年,所謂盛世,不過是靠著舶來的紅薯撐門面,可就是有紅薯,一樣滿地餓殍,處處造反。
夢到此時,元嘉帝霍然清醒,感受著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和隱隱作痛的太陽xue,心頭真正是五味雜陳。
元嘉帝只是睜眼而已,並沒有鬧出什麼動靜,因此沒有驚醒守夜的戴權,元嘉帝也不想喊人,只沉默地看著漆黑的帳頂,認真地思考為誰辛苦為誰甜。
還有,為免將來出事,要不要幹脆賜死老四算了。
免得六郎萬一年壽不永,他們的孩子幼年無人護持,回頭倒讓那麼個玩意兒得了皇位。
但這個事也可以反過來說。
要是六郎年壽不永,八郎也英年早逝,哪怕真留下了個孩子,國賴長君,一個小屁孩能守住什麼江山,哪怕老四是個混賬玩意兒,終究他是個成年人。
所以,要不還是留他一條性命,以避免將來江山無處託付?
但都不用夢境加成,光是老四為了皇位已經做出的那些事,想一想自己一生的事業最後竟然要一個完全不贊同自己施政理念的人來繼承,元嘉帝自己都惡心得不行。
正琢磨著,外頭的傳事雲板響了四下。
戴權立刻就醒了,趕緊出去見來報喪的小太監,很快就進來給元嘉帝彙報:“陛下,皇後娘娘薨了。”
元嘉帝聽得身子都晃了晃,又覺得有些頭暈起來。
戴權眼疾手快地扶住元嘉帝:“陛下……陛下您要撐住啊。”
元嘉帝緩了好一會兒,才從牙根裡蹦出幾個字來:“朕沒事,扶朕起來。”
戴權有些心疼,但究竟不敢反對,小心翼翼扶元嘉帝起身,又忙不疊給元嘉帝張羅步輦,等元嘉帝到坤寧宮時,那裡已經哭倒了一片。
尤其六皇子,今日本是他的大喜日子,但冊封禮也累,忙完了所有典禮,才去東宮歇息,大半夜被叫起來,身體有反應不說,精神上也是莫大摧折,見了元嘉帝,搖搖晃晃跪下時,元嘉帝都擔心他被風一吹就垮了。
蘇瑾已經換了素服,扶著搖搖晃晃的六皇子,緩緩給元嘉帝彙報太醫的診斷。
一句話概括,壽元已盡,神仙難救。
元嘉帝不滿:“近日不是好多了麼?”
蘇瑾小聲道:“陛下,太醫說是迴光返照。”
元嘉帝一聽就懂了,因不願意失態,下意識閉上了眼睛。
皇後這輩子過得苦,十六歲便給元嘉帝生下嫡長子,那時便傷了身體,後來孩子早夭,母親心肝都要痛死了,再打起精神來懷了六皇子,透支了多少元氣,後來六皇子出事,她衣不解帶的照顧,更是傷了身體,實在沒撐住病倒,到底牽掛子女,硬撐也要撐下去。
到如今,沒有撐的意義了,六郎已經立儲,太子妃雖還沒進門,卻也是板上釘釘之事,八郎也受了傷,本就脆弱的身體更撐不起皇位,六郎的位置穩若泰山,她還有什麼好牽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