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汝瓷坐得端正,膝上蓋了條毯子,看不出太多異樣。
他輕按了按毯下雙腿,掌心摸到冷硬,神情卻依舊平靜柔和:“不要緊。”
已經比預料的好上太多,他本以為這次再難逆轉,如今只是廢了兩條腿,身上卻不礙什麼事,甚至比前段時間還靈活了些。
“捨去雙腿叫星力侵蝕,唬弄唬弄天道罷了,也不知道能騙多久。”
商雲深說:“能撐一天是一天,對了,今日天衍宗開山門,你真捨得讓我把宋厭帶走?”
聽見這句話,宋汝瓷的睫毛也輕輕顫了下,垂眸看蜷縮的孩子,摸了摸那兩個紅繩綁成的小髻。
宋厭的反應這麼大,一半是因為昨夜情形兇險,一半是因為不想上學……不想去天衍宗。
宋厭怕自己走了,沒人幫家裡幹活,沒人能隨時陪伴照顧宋汝瓷。
天衍宗自然是不準弟子辦走讀的。
但這是條正路,宋厭不能只是跟個半吊子散仙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胡亂修行,宋氏族人也困在弱水河谷,等宋厭學成回去,解放族中老少。
半吊子散仙本人:“……”
“有勞仙長。”宋汝瓷輕輕笑了下,他的笑很淡,幾乎不達眼底,只是浮光掠影,卻依舊很柔和動人。
商雲深看得暗自嘆息,怪不得夜少主被迷到神魂顛倒,今日一大早就又急燎燎跑來探望仙子,裴照被硬拽來做陪客,也心神不寧、支支吾吾,滿心都是宋家主怎麼忽然病了,連變成藥郎的師叔都沒認出。
如今宋汝瓷坐在窗前桌邊。
脊背很筆挺,仍舊像是霜下竹枝,睫毛垂著,那一點眼中的笑意沒有足以持續的緣由,很快就變淡。
他一手被宋厭抱著,空置的右手搭在桌上,指尖染了些許墨色,桌上是散落的星圖。
商雲深看著那些被描摹不知多少次的星軌:“你應當知道,你不該再碰這個了罷?”
動用星力引來天道,弊端是身體會被星霜侵蝕,逐漸玉化,變成獻與星辰的祭品。
窺天機的麻煩就簡單得多了。
——損耗陽壽。
如果不是褚宴留下的那些丹藥,宋汝瓷的身體根本不足以支撐,至於這幾百張廢紙,也都沒能推出那個想要的答案。
“他能不能掀了九霄天,下來找你,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商雲深說:“他去揍我師兄,搶來丹藥給你,是想養護你的心脈,讓你把身子調理好些,不是讓你推演星圖的。”
這話商雲深其實也不是第一次勸,但這一次宋汝瓷的反應不同,那種不祥的念頭又冒出來。
商雲深皺起眉。
宋汝瓷抬頭,他的神情依舊很溫和鎮定,輕輕眨了下眼睛,緩聲問:“誰?”
……商雲深胸口跟著這一個字陡然沉了沉。
他細看宋汝瓷的神情,是真的全然陌生、毫無印象,喉頭沒來由發苦,幾乎是自嘲地笑了下,搖搖頭,把一摞寫滿了字跡的紙遞過去:“你們……觀星一脈。”
商雲深問:“都是這樣?”
都是隻要個把月不見,就淡了、忘了,一點都不記得了?
如果是這樣,他執著於要再進一次宋氏祭壇,又有什麼意義?
商雲深一時覺得有些荒謬,看著宋汝瓷溫和茫然的神色,只覺諷刺至極,他看著宋汝瓷翻看那些紙張——那上面都是宋汝瓷自己記下的東西。
還能記清那些事時,宋汝瓷哄宋厭睡下,每晚都會坐在桌前,把它們一樁一樁細心寫下來。
宋汝瓷還會獨自在浴房裡待很久。
但如今,宋汝瓷再翻看這些,神情卻變得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