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時溫潤到極點的嗓音有了變化,還是柔和,還是安靜,但像盛慣了醇厚茶水的薄胎瓷杯忽然全無預兆,潤澤釉面層層剝落,在墜地碎裂前輕聲脆響。
幾乎透出舊日少年顫慄著的壓抑清越。
空氣跟著一顫,磅礴的精神力已經壓縮到極點,幾乎將這幢舊別墅崩裂。
或許有幾扇窗戶碎了,碎得不多,幾個小縫隙,風灌進來,掀起的窗簾放進月光。
月下的人影單薄。
蛇鱗覆面的緘默哨兵抬手,小心覆住因為太過清瘦而在低頭時凸出的頸骨,擋住風不叫這裡受涼,又去護著頸窩和過分下滑的衣領露出的鎖骨。
手足無措。
手足無措。
掌心用最輕的力道攏著肩胛過分鋒利的單薄弧度,護住微顫的蝴蝶骨,它們在衣料下太過突兀,彷彿有什麼曾經自由柔軟的翼翅被從這裡生生撕扯斷裂。
“不要。”他本能地說,“好,不哭,不要,我們……”
後知後覺地,禁錮下頜的蛇鱗層層剝落,他想起了怎麼說話,怎麼開口。
他立刻急著說“對不起”。
“對不起。”歸來的亡靈還很生疏,說話不熟練,但說個不停,“對不起,對不起,不要別的哨兵,一個也不要。”
“我本來就是這麼想的,我想刻烙印,我不捨得,我不捨得。”
酆凜其實知道自己多半會死。
他當初接到的任務,是去那個所謂的北方邊境“非法實驗室”收集證據、伺機搗毀——可這根本就是個元老院內部博弈下完全撕裂的手令。
一部分勢力以奧古議長為核心,要搗毀這種藏汙納垢的魔窟,另一部分卻幹脆就是這個魔窟的投資人和庇護網。
上級的爭鬥,最終會以推出一個足夠分量的犧牲品結束。至於怎麼讓一個被單獨培養的哨兵心甘情願聽話,有太多辦法了……最好用的辦法就是“讓他看”。
讓他去看,去知道,去期待和陷入最美好的想象。
他將來會有一個向導。
一個家。
酆凜無法自控地期待著這件事,於是他也會生出僥幸的樂觀——如果能順利完成任務呢?上面承諾,只要完成這個任務,他就可以不再做這些事。
他就可以做一個相當年輕的退役哨兵,可能會受點傷、落點殘疾,那又怎麼樣?無所謂,哨兵的身體很結實,一條腿一隻手臂也能抱起自己的向導。
自己的愛人。
那得是什麼樣的生活啊,他們在白塔學校找點很簡單的選修課當導師,比如藥劑學或者隨便別的什麼,一起住在別墅裡,沒事就一起出去散步。
弄個很暖和的壁爐,烤點麵包、煮點咖啡,一起窩在沙發裡看一本書。
弄一弄花園,修一修房頂。
天氣好的時候就一起曬曬太陽。
年輕的ss級哨兵墜入這個過分美好的陷阱,直到死前的最後一刻。他死於一個很愚蠢的失誤,他抱起一個像是被販賣來的嚎啕大哭的幼童,看到稚嫩的小臉上揚起惡毒冰冷的笑——這個魔窟已經徹底扭曲摧毀一切,包括本該最純淨的孩子。
酆凜低頭,看胸口的窟窿,是心髒不見了,他犯了最低階、最不可原諒的錯誤。
他囑咐他的向導在外面等他,很快就好,等他完成任務,一起回家。
然後。
他先於他的向導死亡。
斷裂的精神連線重新修補,潮水一樣的精神碎片湧入精神領域,酆凜跪在他的向導面前,仰頭看銀白的眼睛。
他看到那場完全不受控制的、淹沒整個北方邊境的菌絲暴雪。
他看到嘗試,很多次嘗試,徒勞的、飛蛾撲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