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溪索性也不瞞了,長話短說,“棠兒,你外祖父是前朝的裴丞相,前朝覆滅,你外祖父外祖母自戕,我成了罪臣之女,沒入奴籍。沈世宗是你外祖父的得意門生,那時他還只是名小官,他救了我,花重金將我買了下來,尋了處地方將我安置。他本就對我有意,父母離世,我守孝三年,這期間他對我關懷備至,我便也逐漸接受了他,孝期過後與他拜了天地,成了婚。”
“一朝變故,我從名門貴女成了奴人,我變得不愛出門,將自己拘於那處宅子,並不知道外面的變化,以冷溪的名義賣畫謀生。沈世宗父親早亡,家裡由他叔父做主,故而我不知他叔父已給他尋了門體面的親事。李氏門楣對他而言可謂是錦上添花,他沒有拒絕,與李四娘子有了婚約,卻又與我成了婚。”
“李氏與我,都被蒙在鼓裡。不久後我有了身孕,誕下一子沈郅,”裴溪拍拍薛玉棠的手,“也是你哥哥,裴淩。”
“後來,淩兒四歲那年,大著肚子的李氏,帶著沈世宗的叔父,他們找上門來,我才知自己做了沈世宗的外室。”
“他們指著鼻子罵我,說我是勾|引人的狐媚子。”裴溪忽然心痛,眼淚簌簌落下。
薛玉棠忙拿絲絹擦拭眼淚,抱住母親,輕撫她的後背,心疼母親,也掉了眼淚,哽咽道:“娘不提了,咱不提了,女兒不問了。”
“他們都是壞人,女兒都知道了。”
裴淩那會兒雖小,可獨獨這件事記憶猶新,眼裡滿是恨意,“沈家人不承認母親,但沈世宗還沒有兒子,便說認了我,將我帶回沈府,養在李氏膝下。沈世宗趕來,欲納母親做妾。”
裴淩冷笑一笑,“去他的兒子,我才不當。於是母親帶著我離開洛陽,可那日事情鬧得大,街坊鄰居都知曉,看母親的眼神異樣,背後的話更是粗鄙難聽。母親就在這樣的眼光、嚼舌根中,託著板車,帶著四歲的我離開。”
“棠兒,你可是母親的身子為何孱弱?”
薛玉棠搖頭。
“母親離開洛陽時,已有兩月身孕,趕路時辛苦,母親這一胎沒保住。母親小産後元氣大傷,本應靜養,偏偏這時李氏派人來,催促母親速速離開,莫要還留一絲眷戀,沈家的門不是我們想進便進的。李氏尚且知曉母親在哪裡,他沈世宗難道不知麼?他就是為了面子,不願露面,偽君子!”
薛玉棠沒想到母親竟受了這麼多苦,哭得通紅的眼睛看向母親,用力抱住她。
“孩子,都過去了。”裴溪回抱薛玉棠,明是自己也在落淚,偏伸手拭去女兒的淚珠。“還好在益州遇到了你爹,也不算是壞事。”
皇帝在曲江河畔留了局殘棋,若是有破棋者,可求一件事。
裴溪離開洛陽前,破此棋局,將奴籍抹去,恢複良家子的身份。
後來才知,皇帝對裴相不肯歸順有氣,卻後悔處置了他的獨女,便留了這棋局,可因裴溪太倔,遲遲不肯低頭不肯來求,這珍瓏棋局便擱置了好些年。
裴溪小産後不知去哪裡,稀裡糊塗到了益州,遇見了薛鶴安。
薛鶴安也是裴溪父親的門生,因人太老實,不懂討好上司,新帝繼位這八年間只當了個小小縣令,以他的才華,若不那麼實心眼,這官職早升上去了。
薛鶴安鐘情裴溪,卻不知如何開口訴請,便將這份情藏在心中,後來裴相出事,一直在打聽裴溪的訊息,是沈世宗瞞得太好。
益州重逢,薛鶴安對裴溪關懷備至,不嫌棄她的過往,只恨當初沒有早一點將她尋到,讓她受了諸多苦難。
薛鶴安對裴淩也是視如己出,裴溪漸漸被他打動,與他成了婚。
婚後,夫妻二人恩愛甜蜜,薛鶴安也沒有因為娶到裴溪,便對裴淩不再關懷,反而給他請了最好的教書先生,教他識字明理。
後來,薛玉棠出生了。
“娘最高興的,便是有了棠兒,”裴溪撫摸女兒的頭,笑中有淚,“棠兒是你爹爹,留給娘親最後的念想了。”
薛玉棠再也忍不住,淚水如洩閘般湧出,抱著母親痛哭。
爹爹再也回不來了,哥哥殺了爹爹,她還不能告訴母親,母親知道這一訊息,必承受不住。
親手將傷疤揭開,裴溪也痛,看著女兒哭泣,鼻子酸澀,也哭了出來,這二十多年積壓的苦楚,總算是說了出來。
母女二人哭得泣不成聲,一時間屋中的氣氛沉重。
裴淩雙手攥緊拳頭,因太過用力,關節處泛白,臉上的神情陰鷙可怕,好似剛從地獄爬出的修羅。
他暗暗發誓,必讓所有人付出代價,千百倍償還他們母子,尤其是他母親。
一個也別想逃。
日落西山,天邊的晚霞絢爛多姿。
薛玉棠乖巧地枕在裴溪的膝上,她想了一下午,將最好的決定說了出來,“娘,我不回顧府了,娘在哪裡,棠兒就在哪裡。”
她伸手抱住裴溪,哭過的紅腫眼睛洇著水霧,“棠兒要陪著娘,一輩子都陪著。”
裴溪溫柔地撫摸女兒的頭,“你這孩子,娘比你想得堅強,再難的日子,娘都挺過來了,今日道出這一番話後,倒覺渾身輕快了。”
她點了點女兒的額頭,“淨說傻話。哪有小姑娘一輩子都守著孃的,棠兒還要嫁人呢。”
薛玉棠明顯落寞了些,要嫁自是要嫁給像父親一樣的男子,重情重義,有責任有擔當,對妻兒很好很好。
可她還能嫁人麼?
渾身早被那人看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