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全貴一家子就躲在江鄴。
他原以為不過死了幾個工人,只要蓄水池如期完工,便能矇混過關,誰料疫情竟蔓延至數郡。
待他察覺不妙時,病勢已壓不住。又聽聞張承禮因緩報遭聖上震怒,心下愈發惶恐——若讓人查出腹疝的源頭在敖縣,恐怕自己幾層皮都不夠剝的。
高全貴不敢親自去見毋連,便七哄八騙,讓夫人揣了十根金條,帶著孩子,去老丈人府中求情。
毋連那日下朝歸府,見女兒抱著襁褓中的孫兒哭哭啼啼,夫人也在一旁拭淚,心中已有幾分明白。
女兒捧出金子,哭著跪下:“爹……這事也不能全怪全貴,誰想得到那些工人竟會染上那等怪病……爹爹,求您看在女兒的份上,救救他吧……”
一旁的夫人也軟言相勸:“是啊,孩子還小,不能沒了父親……”
毋連眼底劃過一絲冷色,心中暗哼:這等孬種,當初女兒執意要嫁,拗不過才勉強同意,沒想到做官多年成日惹禍,比自家那不爭氣的兒子更叫人頭疼。
可他面上卻不顯露半分不快,只換上一副慈父模樣,笑著將金條收了,道:“行了,都是一家人,我還能不護著你們?你們現下住哪兒?”
女兒卻猶猶豫豫,不敢作答,出門前,高全貴千叮嚀萬囑咐,若未見聖上赦令,不能告訴任何人他們的藏身之處。
毋連也不逼她,只溫聲笑道:“好,好。既如此,為父不強求。你回去告訴全貴,聖上那邊我自會想法子,他安心便是。”
女兒聽了,眼含熱淚,連連磕頭,抱著孩子歡喜而歸,趕回去傳話。
殊不知,她身後已悄然跟上一名府兵。剛至家門口,一名售賣果子糕點的老婦便迎上來攔住去路,她毫無戒心地挑了幾件便回了屋。
卻在踏入內堂時,望見橫樑上懸著一具微晃的人影——正是高全貴。
他面色青灰,顯然已經氣絕。
她一聲驚叫,手中襁褓跌落,她甚至管不及自己的孩子,倉皇奔出屋外,哭喊呼救,恰好被一旁潛伏的府兵“及時”發現,將母子二人送回毋府。
在母親的溫言安慰下,她也只能哭著將丈夫的屍首送進棺木,草草掩埋。
——皇帝只說了一句“死要見屍”,毋連心裡卻清楚得很,活人和死人,到底哪一個對他更有利。
果然,皇帝得知高全貴自縊後,功過相抵之下,並未繼續深究,只命令他與張承禮同赴滄平,安定疫亂。
其實,聖上本也無意降罪於毋連。此前毋連奉密詔執行肅疫之策,手段幹淨狠厲。
尤其在渚郡,毋連與張承禮裡應外合,將重症疫患悉數集中,趁夜斬殺數百人,當晚焚燒屍首,硬生生在幾日內就將疫勢掐斷。
皇帝正需要這樣無條件服從、行事利落的難得之將。再加上高全貴一案,毋連絲毫未替自己開脫,反倒更讓紀璋心中多添幾分信任。
此番前往滄平,雖然患者人數翻了幾倍,但有了渚郡經驗,二人更加果決。毋連調兵封鎖城郊,張承禮將患者護送轉移,築設疫牆和屍溝,幾日之內便將患者與屍體一同焚於曠野。
遠道而來的太醫署諸人見這幾日不散的濃煙,連道作孽。
直至盛夏,這場疫病才終算徹底結束。酷暑灼人,烈日將荒郊焦土曬得龜裂,後又有數場暴雨接連落下,把那些焚屍時殘留的灰燼沖刷得幹幹淨淨。
而那些死者的家屬,連同僥幸活下來的人,也都緘口不言。畢竟那場噩夢太過恐怖,提起它彷彿就是在喚醒某種不祥。除了在夜半夢中,偶爾會憶起那個冬天,這場災禍便漸漸隨著沉默,終被時間遺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