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香
從陸陽有記憶起,伍衡就是他哥哥,所有人也都說伍衡是他哥哥。他和伍衡差七歲,他們有一個喝多了酒會打人的爹,伍衡和普通哥哥一樣,會在那個喝多了的爹打他的時候擋在他身前,臉色如常像是感覺不到痛。
伍衡一直是護著他的,就好像他爹那一日摔倒,直直磕向桌角,而伍衡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矇住他的眼睛,他不知道後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伍衡只是讓他閉著眼睛,不要睜開,陸陽很乖,沒有睜開,閉著閉著就睡著了,而當他醒來的時候,那些淩亂,酒氣都不見了,就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他們的爹姓吳,口天吳,所以大家都告訴他,他們兄弟也姓吳,伍衡卻說,自己姓伍,一二三四五的伍,而他姓陸,於是他知道了,自己叫陸陽。
在他們的爹死後,伍衡的農活兒已經幹得很熟練了,憑著他們家裡少有的積蓄,憑著伍衡的手,伍衡要送他去唸書,他不知道伍衡為什麼那麼執著地要他去唸書,他明明可以在家幫他幹農活,可以讓他們的日子不那麼辛苦,可是伍衡不同意。伍衡說,只有念書才能離開這裡。
而最後他妥協了。
他妥協了不代表就沒了阻礙,村子裡的人都來勸,嘴上說著善意的話,可陸陽看得清他們的嘴臉,這也是他第一次看清他們的嘴臉,他知道為什麼村子裡的人不讓他念書,在他們的眼裡,讀書的結果是要當大官,當了大官就能回來報複他們,他們就不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村長也不可能讓他們們騎到頭上。
而伍衡,從來都沒有動搖過。這些事情伍衡沒有讓他看,可這不代表他就看不見,他不瞎,也不聾。
伍衡送他去上了學,而陸陽也沒有辜負他的期望。陸陽是個天才,他什麼都做得好。但陸陽知道,伍衡也是想上學的,他會在陸陽做功課的時候看著,哪怕明日有多麼重的活兒都不會比陸陽早睡,有時伍衡撐不住,就趴在陸陽身邊睡,而陸陽則會停下手中的筆,趴在桌子上看伍衡——並不白皙的臉,眼下有著淡淡的青黑,有些粗糙的手,都顯示著說不出的疲累。陸陽想,讀書也挺好,他要帶他哥離開這裡。
日子一天又一天的過去,陸陽原本沒有把村子裡面的人當回事,畢竟勸說失敗後,他們就沒再來過,而當他看到被破壞得面目全非的家和被打得鼻青臉腫的伍衡時,他才知道他錯了。陸陽畢竟還是個孩子,頓時眼眶就紅了,他說哥,我不念書了,我們兩個大男人,出力氣也能活下去,哥,我不想念書了。
伍衡想也沒想就拒絕了他,每次這個時候他都有種不由分說地強硬,面對這種強硬,陸陽向來都無法反抗。次日他去唸書,看著書本有些心不在焉。他有些擔心伍衡,那些人,會就這麼停手嗎?
而事實證明,他的擔心並無道理,伍衡又一次被打了,於是他再一次提出留在家裡,伍衡沉默了一會,說,不行。
這次陸陽沒有妥協,一直壓抑著的情感像是終於找到了一個突破口一樣淹沒了理智,他對伍衡吼,你憑什麼把你認為的好強加在我身上!我不想讀書,不想離開這裡,你都被人打成這樣了,我一個人離開還有什麼用!吼完他就後悔了,他不敢去看伍衡的臉,當伍衡抬起手的時候,他甚至已經閉上了眼睛,做好了捱打的準備,可後者卻只是將手落在他的頭上,揉亂了他的頭發道,去睡吧,明天還要上課。
他睜開眼睛,發現伍衡正笑著看他,有些艱難地站起身,收拾屋子裡的一片狼藉,他鼻子一酸回到房間,趴在床上哭了一場,而後一夜無眠。
第二天紅著眼睛起床,伍衡已經給收拾好了,樣子像是要送他去上學,他愣了愣,抓了抓頭:“哥你不用這樣,他們又不能弄死我。”伍衡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只是把衣服丟給他,隨後道:“走吧。”
陸陽總覺得,伍衡那一眼裡有什麼深意。
陸陽的眼睛一直紅彤彤的,伍衡笑話他,多大的孩子了還哭鼻子,班級裡的小孩兒也笑話他,秉著我哥笑話我可以你們不行的原則,陸陽把人家打了一頓,他精得很,專挑看不見的地方打——這是班級裡另一個小孩教他的,一個在他自我介紹的時候摸著下巴說“這個名字怎麼這麼熟”的小孩。可以說這個套近乎的方式相當俗套了。
幾天過去了,陸陽的眼睛還是紅彤彤的,又刺又癢,還盈著淚水……他真沒想哭。伍衡也發現了不對,可也說不出來什麼,想去找個大夫,陸陽又不願意——家裡的地被村長以賠償的理由收走了,就是伍衡捱打的那天,伍衡打傷了村長的兒子。換句話來說,他們現在的生活越來越拮據了,又不是什麼大病,他不想搞這些無謂的花銷。
那個小孩也發現了,知道了他的想法後想了想,試探著問他要不要領他去看大夫,小孩可以幫著付錢,可他不想欠人人情。隨後小孩又道,要不我帶你去找先生吧,先生可以不用銀子,但是可能會收些其他的東西。
其他的東西……他有些猶豫,於是小孩接著勸他,現在還是小病,以後嚴重了花得更多。
陸陽想了想,覺著也對,咬了咬牙跟著小孩去了。
那便是陸陽第一次見到老闆,他只記得那是個很好看的人,好看得像是惑人心智的妖物,還有滿是桃花的院子,和院子裡清甜的香味。老闆得知他們的來意後有些驚訝,旋即一笑,看向陸陽:“可以,不過這位小客人可以給我什麼呢?”
陸陽下意識看向那小孩,後者顯得有些愛莫能助,隨後他握緊了拳頭,垂著頭不說話,他確實什麼都沒有,張了張嘴,隨後狠下心:“老闆要什麼?”
“不然你簽個賣身契?”老闆一歪頭,看到他震驚的表情後笑得有些促狹:“不會讓你去做不願意做的事,不過你若是喜歡,我也可以幫你找個地方。”
“我沒有!”聽懂了暗示的陸陽頓時紅了臉,一旁的孩子則習慣了一般抽了抽嘴角,有氣無力地道:“先生……”
“這賣身契不管生前,從死亡的那一刻開始生效。失去輪回的權利,期限是,永久,直到魂滅。”老闆從袖中拿出一張紙,紙上是鬼畫符一般的文字:“當然,這對你來說並不公平,所以我可以答應你三件事,你可以提,而是否同意由我來決定,可以是錢財,也可以救人,當然沒辦法起死回生,只要在一定範圍之內,只有三件,所以,要想好。”
這世間真的有神鬼,有輪回嗎?陸陽原本是不信的,可就算是信了也沒什麼不好不是嗎?那些都是死後的事情了,死後的事,又有誰知道呢?陸陽想了想,隨後點頭,指尖一瞬間的疼痛,卻沒有傷口,紙張上留下了血的印記,而後消失,於是老闆站起了身,不知是在對誰說:“去給他用清水擦一擦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