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今生權利的反撲
慶朝五年孟夏,未央宮前殿的銅鶴香爐吞吐青煙,嫋嫋霧氣纏繞著鎏金盤龍柱。晨光穿透薄霧,在金磚地面投下斑駁光影,隨著日影移動,將殿內的一切鍍上一層朦朧的金紗。馬文才扶著嵌玉龍椅緩緩起身,十二旒冕冠隨之輕晃,珠串相撞發出細碎聲響,將階下分立的緋紫官袍染成流動的色塊,映襯著群臣肅穆的面容。盡管後宮的紛爭稍稍遲滯了桓秋的步伐,但在前朝,她的勢力依然如日中天,令其如芒在背。
後宮的局勢正如這縈繞的青煙般詭譎多變。自驚蟄以來,五位新晉美人先後誕育皇嗣,她們皆出身江南小姓,位分止步於美人、才人。王氏、謝氏等世家送入宮闈的十二名女子中,九位系庶出,在侍寢簿上的記錄寥寥無幾。這是馬文才在不想真的讓人威脅到禹寧和桓秋地位的前提下,為防翻車,根本不敢讓高位妃嬪懷孕。尚宮局的典簿顯示,至今為止,宮中一個貴嬪和夫人都沒有。鳳印所掌的內廷典制,在皇後的默許下,維持著微妙的平衡。掖庭宮人們私下議論,各宮的銀炭用量、綢緞配額,都暗合著前朝勢力的角力。
自登基以來,馬文才憑借皇帝的正統身份,得到堅持儒家正統的文人及眾多大小氏族的支援。王家、謝氏等老牌世家,雖世代簪纓,骨子裡並不將皇室全然放在眼中。但馬文才即位後,賜田宅、封官職、許聯姻,以實實在在的利益,讓這些世家擺出與皇室休慼與共的架勢。王氏家主王崇獲封吏部尚書,謝氏謝安執掌禮部,兩大家族在六部安插親信,掌控關鍵職司。馬文才麾下的玄甲軍、羽林軍,歷經多年徵戰,雖嚮往太平,但對皇帝忠心耿耿,成為他穩固皇權的堅實後盾。
而桓秋一方同樣不容小覷。大皇子禹寧年滿八歲,已能隨侍聽政,在青州主持修建濟民倉時,親自丈量土地、核算糧賬,被百姓稱為”小聖君”。桓氏與元氏兩大世家傾盡全力支援,在朝堂上形成穩固的勢力集團。更有一批寒門文人,被桓秋”以民為本”的理念吸引,從各州府彙聚而來。這些人雖官職不高,卻以筆為刃,在市井間傳播新政成效,在朝堂上據理力爭。桓秋推行的青苗法、市舶司改制等新政,讓無數百姓受益,也為她贏得了廣泛的民心。
兩股勢力在朝堂之上針鋒相對,竟然陷入了僵持不下的局面。馬文才深知,這種僵持局面不能長久。國力的衰弱,始於內鬥。
他將顧均召入禦書房密議,房內燻著龍涎香,案頭攤開的輿圖上,用硃砂標記著桓氏勢力的分佈。”皇後在民間聲望日隆,長此以往,皇權將受威脅。”馬文才手指劃過青州的位置,”需借世家之力,挫其鋒芒。”兩人商議至深夜,燭火搖曳中,定下了先從漕運改革入手的計策。
早朝鐘響三聲,銅鐘餘韻在宮殿間回蕩。戶部員外郎林遠踏出班列,青衫下擺掠過磚縫時,懷中的《漕運改革奏疏》露出半截,泛黃紙頁間夾著揚州商稅明細。”昔管仲相齊,設輕重九府,通魚鹽之利,齊國大治。”他展開竹簡,墨跡在晨霧中泛著水光,”今皇後所制漕運新法,疏浚河道三十六處,設關隘九座,半年間揚州商稅激增兩成。此誠《大學》所言&039;生財有大道,生之者眾,食之者寡&039;之實踐。”
吏部尚書王崇的緋袍掠過立柱投下的陰影,進賢冠上的梁飾撞出清響。他叩擊笏板,聲音震得廊下銅鈴輕顫:”林員外郎知其一,未知其二。《禮記·王制》雲&039;變革制度,必俟天命,謹權量,審法度&039;,揚州一地之經驗,豈可作天下正規化?且《尚書》明言&09;,今驟改漕運,商賈逐利,必生侵漁百姓之患。皇後雖懷仁心,然牝雞司晨,終非家國之福。” 此言一出,殿內頓時騷動。
中書舍人趙青越眾而出,官靴踏碎光影:”王尚書斷章取義!《論語》雲&09;,揚州百姓簞食壺漿以迎新法,運河之上商船如梭,稅賦日增,此乃國之幸事。若固守成規,漕船壅塞,稅賦日減,此才是真正的禍國之舉!” 爭論持續三日,禦案上的奏疏積成尺許高的案卷。
馬文才手握朱筆,在最後一本奏疏上圈下”改革需謹慎”五字時,墨跡在”慎”字末筆洇開,將竹簡邊緣的”皇後”二字暈染成模糊的色塊。最終,他以”事關重大,需從長計議”為由,駁回了將《漕運改革法案》推廣全國的提議。桓秋一方雖據理力爭,但在皇帝的權威以及王氏家族的壓力下,終究無力迴天。
這一戰,以桓秋一方的失敗告終,朝堂之上,馬文才的勢力似乎佔據了上風。
旬月後,未央宮再次因鹽鐵之爭陷入漩渦。鹽鐵專賣事關國家財政命脈,也是桓氏家族的重要根基。
禮部尚書謝安捧著《鹽鐵專營新策》上殿,象牙笏板映著龍紋藻井的金光:”《鹽鐵論》有雲&039;山海之利,廣澤之畜,天下之藏也&039;。今桓氏世襲鹽鐵之權,雖有賦稅之貢,然《孟子》言&09;,百姓不得參與其利,終非長治久安之道。”
桓曉出列時,玄色披風掃過丹陛,腰間桓氏朱雀紋玉佩撞出清越聲響。謝氏的動作,早就安排人盯著了,因此早有準備。他展開賬簿,密密麻麻的數字間夾著百姓按滿手印的請願書:”謝尚書謬矣!桓氏經營鹽鐵百載,恪守《周禮》&09;之規,定價三倍於成本,從未逾矩。若驟然改制,必致私鹽橫行。此誠《韓非子》所言&039;利之所在,雖千仞之山,無所不上;深源之下,無所不入&039;之險。”
這場辯論持續四月有餘。市井間突然流傳起”桓氏鹽場苦,灶戶淚汪汪”的歌謠,茶肆書案上出現匿名撰寫的《鹽鐵弊政論》,將矛頭直指桓氏。當馬文才最終在新策上鈐印時,司禮監的黃歷顯示,當日宜”納財、開市”,忌”動土、移徙”。新政策實施後,桓氏在鹽鐵行業的利益受到極大削弱,這場與謝氏家族的爭鬥,桓氏再次以失敗告終。
這兩場爭鬥的失利,讓桓秋一方損失慘重。
未央宮更漏聲裡,馬文才的龍靴碾過青磚積雪。他摩挲著腰間新換的螭紋玉佩,目光掃過坤寧宮方向——那裡的燈火比往日暗了三分,唯有禹寧讀書的文淵閣依舊亮著。
與此同時,坤寧宮內,桓秋將輿圖重新展開,硃砂標記的江州、荊州等地,被細線連成新的網路。燭淚滴在”鹽鐵”二字上,凝成暗紅的痂,正如她心中未愈的傷口。但她的眼神依舊冷靜,手指輕輕劃過地圖上的各個據點,謀劃著下一場反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