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雪後朦朧的空氣,猝不及防地,他看見立在崖邊的那個身影。
宛如重逢。
一瞬間,時間彷彿倒流了,回到一切之前,回到那一天,他聽說有新的貼身保鏢要來的那一天。那一天他剛剛通宵計算資料,又為了坐實自己的人設,故意拖延許久才出現,忍著隱隱頭痛走下樓梯,不期然撞入視野的卻是故人的面龐。
紀秋不記得自己說出了什麼話,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演完一整場“跋扈小少爺”的戲,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回到房間,換了衣服,站在落地鏡前,指尖劃過臉頰,帶來灼燒的痛感。
……他變了很多,而自己更是面目全非。
夏柏野。
夏柏野。
一遍遍地,紀秋默唸那人的名字,覺得自己可能是終於瘋了,明明想笑,眼角卻有淚水蜿蜒而下。
可他的心髒還是跳得那麼快,八年了,他的心還在砰砰直跳,快得一如當年初見,他抱著花,遠遠瞥見那個一身筆挺軍校制服的apha。
——而此時此刻,紀秋再次聽見了與那時別無二致的心跳聲。
“為什麼……你不是已經上船了……”他沙啞地喃喃,看著apha一步步走近,“怎麼會……”
“你說想去能看見日出的地方,考慮到基地的位置、你的體力和要花的時間,我猜,大機率就是這裡,”夏柏野說,“僱傭兵們現在已經撤離了,不過他們恰巧知道一條從崖底上來的捷徑,我就讓他們開船,送我從懸崖那面繞上來。”
他揚起唇角,伸手輕輕抹去oega頰側的淚痕:“一個人孤零零地死,終歸令人害怕,所以我來了。”
海風獵獵,鼓起紀秋寬大的襯衫,他定定地注視著夏柏野,眼角通紅,琥珀似的瞳仁卻異樣地澈亮,淺淺反射出柔和的薰衣草色天空,和apha含笑的面容。
他的嘴唇顫抖,抓住對方衣領的手也顫抖,張開口,先發出的卻是無聲哽咽。
“你要陪我啊?”紀秋帶著哭腔問。
碎珠般的淚落在掌心,夏柏野捧住紀秋的臉,在愈發明亮的日光下,低頭看著oega的眼睛,他們映在彼此的眼眸裡,那些陰鬱、偏執、絕望和傷痛,全都一覽無遺。
而他依舊愛他。
“嗯,”夏柏野笑著回答,“我陪你。”
海浪一波接一波地砸向崖壁,紅日躍出海面,朝霞破開霧靄,燦爛金光傾瀉而下,潑在海崖盡頭的十指相扣兩人身上。
背後的天空在隱隱轟鳴,他們像要把彼此嵌在身體裡那樣緊緊相擁,在幾乎要把他們掀下去的呼嘯海風中,紀秋卻恍然覺得自己好像直到這一刻才真真正正地安定下來。
就像一滴水終於回到大海。
他紮在腦後的小辮散了,散亂棕發翻飛,又被apha寬大掌心壓下,紀秋用力把自己埋進夏柏野頸窩,用很低的、呢喃般的聲音叫他的名字。
“一直沒有機會跟你說,”他說,“其實這麼多年,我經常會做夢。”
“很好很好的那種夢,你總在其中,在我身邊,”頂著夏柏野略帶疑惑的目光,紀秋的笑容靜而釋然,“就像現在一樣。”
“我是靠著那些夢活下來的,那些虛假的、真實的一時片刻的幸福,一次又一次地拉住了我。”
眼角餘光之中,已有不詳的白閃撞入視野,紀秋閉上眼睛,在最後的風聲中告訴夏柏野:
“柏野哥,你是我的錨點。”
當那個時刻降臨的時候,一切反倒是寂靜無聲的,視野翻覆,疾風掠過耳邊,被包裹在apha的體溫和資訊素中,紀秋感到自己彷彿變成了一隻海鳥,張開翅膀,過往的一切都被它輕飄飄地拋在身後——
飛鳥,落雪的樹林,夏柏野的胸膛和倒映著自己的黑眼睛,紀曜戎扭曲的面孔,燃燒的塔拉約科,如煙花般散落的死,從指間滑過的riey柔軟的毛發,無聲的雪夜,木屋跳動的火光,交融的資訊素,apha寬大的手掌,柔軟的嘴唇,隱忍的喘息,汗津津的臂膀和脊背,刺骨河水,白布下冰涼的手,醫院雪白的走廊,草稿紙上密密麻麻的數字,噴水池中央斂目微笑的天使雕像,火海中的女人安靜的目光,紀家的莊園,客機遠去的噪音,日出時刻熊熊燃燒的瀑布,愛人的懷抱和羞澀的吻,合歡樹搖動的樹影,妹妹和朋友們的歡笑,童年的打鬧,母親的溫暖臂彎和她耳垂上一抹輕輕搖晃的水色珠光。
——那些幸福、痛苦、麻木的時刻一一倒序著遠去了,模糊成一個黑色的、鈍痛的夢。
而他終於從夢中醒來。
“本臺訊,今日淩晨,聯盟與王國雙方代表於中立國首都盧塞爾正式簽署停火協議……兩國首腦宣佈全面停止敵對行動,並開啟和平談判程序……”
“據可靠訊息稱,數月前王國境內發生的不明爆炸,與其隨後爆發的政治危機,是促成此次停火的重要因素之一……多位觀察人士指出,該事件極大改變了戰局格局,迫使王國高層重新審視對外政策……”
候診室牆上掛著的小電視正播著午間新聞,夏柏野坐在沙發椅上,聽見旁邊的老人朝護工大大地嘆息一聲:“這都多少年了……可算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