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完結
落雪後的林間萬籟無聲，自己的話音落下後，唯剩踏雪前行的咯吱聲，來路早被覆蓋，而手電的光照有限，掃過面前也只有墨線般的樹木枝幹層層疊疊，看不清去路，紀秋卻並不再感到恐慌和害怕，他走進樹林深處，像走進一團黑色的、溫柔沉靜的夢。
“ 柏野哥，最後能拜託你一件事嗎？”
在無線電波低低的滋啦聲中 ，oega的聲音顯得柔和而朦朧，猶如情人湊在耳畔的呢喃，卻讓夏柏野的心髒痛苦地揪成一團。
“ ……澄澄的遺體，曼雲姐會想辦法繞過紀家火化，等你平安回去，請替我去一趟首都醫院的教堂，取回媽媽的骨灰，把她們送回中立國……送回盧塞爾，讓她們安靜地，真正地，睡在一起。”
“還有盧塞爾我們家院子裡那棵金合歡樹……澄澄一直念著，說她在樹下埋了個盒子，是她的小秘密……如果還找得到，麻煩也把它和澄澄一起下葬吧。”
“好幾年前，曼雲姐幫我用假名在盧塞爾郊外買了塊墓，很漂亮的山間陵園，靠著一條碧綠的河，到了春天，到處都會開滿各色的小草花，遠遠地，甚至可以望見盧塞爾大學禮堂的尖頂，澄澄和媽媽……睡在這樣的地方，一定也會開心。”
“我想，這樣，也算實現了承諾……我終於帶她們回家。”
“——我不答應！”夏柏野的嗓音喑啞惶急，“ 你交代這麼多……那你自己呢？！這又算哪門子的‘帶她們回家’？！小秋，喻澄和阿姨如果泉下有知，看你這樣也只會傷心——”
“啪嗒”一聲，積雪從枝頭滑落，驚起幾只灰黑椋鳥，紀秋抬頭望著它們，站定幾秒，複又邁開步伐。
“柏野哥，告訴你一個秘密吧。”他低低地說，“媽媽去世後，紀嚴州告訴我王國打算利用ankh製造武器的時候，我甚至是慶幸的……畢竟更多的人力資金，也意味著喻澄的病能得到更多的資源。”
“我說過的，只要她能活下去，我什麼都願意做。我有時候在醫院，看到出院的病人，就會控制不住地去想——憑什麼？憑什麼他們就能好轉？憑什麼他們的病就有藥可醫？憑什麼澄澄什麼過錯也沒有，卻要承受這一切？”
“很陰暗卑劣吧？可那時我真的覺得，付出什麼代價都無所謂，那麼長的時間裡，就只有這個念頭支撐著我……所以我容忍紀家的所作所為，對星火的可怕視而不見，我那樣妄自尊大，以為自己可以兼顧兩邊進度，我以為我可以救她，我以為……一切都還來得及……”
“整整八年……我白白耗盡了八年……直到塔拉約科陷落的那個晚上，我才想起來問自己，紀秋，你到底做了什麼啊。”
“柏野哥，我太累了，” 他的尾音微微地發著抖，“我只是……太累了。”
壓抑了太久、太久的情緒終究還是在這一刻湧了上來，化作酸澀水霧，不受控制地溢位眼眶，劃過面頰，宛若流螢墜落，沒入雪中，不見蹤跡。
“柏野哥，很久以前我看過那種志怪故事，永生的妖愛上了短壽的人，於是生生世世，都要找尋愛人的轉世，一遍又一遍地與他相識相愛，可我總想，真正塑造一個人的，卻正是那些無法複刻的經歷啊——即便皮囊相同，靈魂轉世，那也不再是他最初的愛人了。”
雪停了，雲層也散去，漸亮的天幕之下，銀白的天狼星依然熠熠生輝，紀秋仰起頭，忽然沒由來地，想起自己少年時從事天文的志願。
宇宙那樣穩定，物質在無聲無息之間交換，星塵落在他們的身體裡，而他們的一部分也終會變為星塵，小小的自己曾經很害怕這樣無意義的消亡，那時的喻秋自信地認為，有朝一日，自己也將如教科書裡那些卓越的科學家一樣，做出成就，名留青史。
18歲的紀秋憧憬的閃閃發亮的人生，如今早已淪為塵埃，彼時他尚不知命運的殘酷無情，還以為一切幸福只是尚在開頭。而那些想法、過往的豪情壯志，回頭看去，都已恍如隔世，永遠地消散了。
——親手撕碎了尊嚴和自我，到頭來，他什麼都沒能留下。
“所以，從某種角度來說，我也不再是你愛過的那個喻秋了。”他這樣平靜地告訴夏柏野。
淌過一條泥濘小溪，走出樹林，海崖已經近在眼前，訊號也變得不太穩定，再開口時，他的呼吸已經平複，哽咽不再，只有雙手被凍得微微發抖，幾乎握不住小小的通訊器。
“自己做過的錯事，終究要付出代價，”紀秋很慢地說，“我過去總是心存僥幸，可內心深處，遠在我們重逢之前，也許我早已知曉，這就是我的結局。”
“柏野哥，十八歲那年沒有來得及說的——”
話音驟然中斷在一片刺耳嘯鳴，與此同時，身後傳來連續槍響和低沉爆鳴，驚起大片飛鳥，紀秋回過頭，看見從基地中沖天而起的火光，染紅了一方天空。
通訊斷了。
“……再見。”他輕輕地說。
鳥群翻飛，由遠及近，呼啦啦地掠過頭頂，紀秋怔怔地仰著臉，目視它們張開被鍍上一層金邊的羽翼，翺翔著融化在熹微晨光中。
海浪拍打崖壁的聲已近在耳畔，他扔掉通訊器，沒再停留，帶著某種宿命般的決然，一步步爬上崎嶇山道，走向海崖盡頭。
真神奇啊，紀秋驚異地想，到了這個時候，自己心中反而只餘近乎平靜的空茫。
他又忍不住哼起那首曲調簡單的小調，是兒時隨俞嵐茵短暫居住過的一個海島小國的傳統歌謠，記憶裡的那個夜晚他和喻澄被媽媽摟著，平躺在木板小船上，海灘節日慶典的歌聲遙遠而模糊，他們在微微的浪濤起伏中注視漫天星空，聽見從媽媽胸膛傳來的輕輕震動，漸漸與現實耳畔的風聲重合。
“歸來的信天翁啊……乘風而起的海洋之子啊……你可曾見過我的村莊？”
“樹影婆娑，月光正好，越過海與山……借你的羽翼……帶我回故鄉……”
天光逐漸勾勒出萬物的輪廓，海面波光粼粼，燦金與靛青綺麗地交織閃爍，紀秋踏過積雪覆蓋的枯草和碎石，低低吟著這首思鄉的歌，卻忽地停下腳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