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澄。
紀秋的腿很軟,他恍惚地抬起頭,看著妹妹凹陷發青的雙頰和白布下不再起伏的胸膛,好像再也無法支撐自己的身體似的,抓著那隻手,緩緩跪坐下去。
澄澄。
被自己死死攥在掌心的小手那麼沉,又那麼輕,軟綿綿的,宛如蟲蛀多年的枝幹,失去了所有生機,如今只剩空空如也的皮肉。
因此也再不會回應著反握。
澄澄。
不是說好了要一起回家的嗎。
胸口傳來的痛是那樣劇烈,太劇烈了,以至於無數刻意塵封的記憶都在剎那間癲狂地震動起來,它們或清晰或朦朧,化作閃閃發亮的灰,沿著倒流的時光,糾纏著飛過腦海——
天邊流轉的晚霞;病房內裝飾的閃爍彩燈;遊戲機的清脆音效;葬禮上沒能忍住的低低哽咽;被淚水打濕的診斷書;五顏六色的生日氣球;親手種下的薔薇開出的第一朵小花;旋轉木馬上的歡笑;搬家時挨在一起的紅藍行囊;轉瞬而逝的墜落流星;月光下的林間小徑;簡陋的搖籃上自己親手串成的貝殼風鈴;小小的自己臂彎中那個更小的生命。
這麼多年,他彷彿還能記起那時嬰兒面頰的溫度,軟軟的絨毛貼在鼻尖,淺淺琥珀對著清澈的藍,他緩緩搖晃身體,忍不住飽含愛意地低聲呼喚:妹妹。妹妹。
——從很久很久以前起,他們就已經相依為命。
而這個世界上,從今以後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人。
耳畔的蜂鳴尖銳,有人在對他說話,有人在使勁掰他不肯放開的手,那些催促的句子破碎又模糊,一切都好像飄在虛空中,離他很遠很遠,只有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翻騰著,在海潮般的窒息中,殘酷冷漠地告訴他:太遲了。
是啊。
紀秋想。
太遲了。
——為什麼會這麼遲。
恍然間,內心深處好像有某些東西悄無聲音地崩塌了,好似春日碎裂的第一塊薄冰,發出無人察覺的悲鳴。
“小少爺,該走了。”
距離預定的出發時間已經晚了一刻鐘,催促的人到底還是失去了所有耐心,不由分說拉起了他,紀秋卻沒有反抗。他慢慢松開手,提線木偶一般聽話地被apha軍官半架半拉,帶著向外走去。
醫生和護士都離開了,走廊中空空蕩蕩,紀秋垂著眼,視線停在前方的高弘身上,也許是因為一直以來醫院都被紀嚴州的人守得滴水不漏,這位年輕的軍官不免太過大意,配槍就那樣毫無防備地懸掛在腰側,就像深秋樹上懸掛的果實,只要伸手就可以輕松攫取。
他忽然産生了一種飄渺卻真實的幻覺,彷彿自己的胃部憑空生出了一條巖漿的河流,劇烈地奔騰灼燒,一路沿著他的食道、他的脊椎、他的肺,一寸寸,冰冷地一直燒到他的心髒,讓他想要嘔吐、想要哀嚎,想要把眼前的一切都毀滅殆盡——
紀秋的思緒空茫,又好像直到這一刻才無比空前的清明,冥冥中,他彷彿聽見耳邊傳來很輕的“咔噠”一聲,宛如命運落下的重響。
他沒學過用槍,也從未被允許接觸任何武器,可是奪槍的那幾秒,紀秋的手也從沒這麼快這麼穩過,他的動作那麼自然,就像早已經在心裡預演了無數遍。
——在拉開保險栓的那一霎那的靜謐裡,紀秋覺得他也不知道是要把槍口對準自己還是身邊的所有人。
槍聲震耳欲聾,伴著落在身上的重擊,天花板顛倒旋轉著印入眼簾,隨之而來的是騷亂和尖叫,有人撲倒了他,毫不留情地按住他的手腳,也將那把槍遠遠地甩飛出去。
“來人!快來人!!”
“按住他!按住他!”
“拿鎮定劑來!”
一片混亂中,紀秋本能地竭力掙紮起來,然而制住他的那雙手頑石般不可撼動,熟悉的溫度,卻第一次用了近乎粗暴的力道,將他面對著面緊緊箍在地上,紀秋的喉嚨喑啞,體力很快耗盡,徒勞地張開嘴,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他也因此被迫看見那個人的眼神,那樣憤怒又失望,好像他真的罪孽深重、不可饒恕,一如最深的噩夢照入現實。
就這麼一晃神的功夫,他終究還是錯過了最後的機會,脖子上被針劑刺入的痛感微乎其微,世界逐漸遠去,紀秋絕望地閉上眼,任由黑暗的泥沼將自己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