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已經在門外等,大亮的車燈照耀下,大雪無聲無息,紛紛揚揚地沒進漸濃的夜色之中,夏柏野為紀秋拉開車門,聽見跟在他們後面出來的那位王國陸軍上校開口叫了聲“小少爺。”
“紀先生定下的行程時間很緊,我隨您先行回醫院準備,”他戴上軍帽,態度還算恭敬地對紀秋說,“派遣的車隊稍後便來接您去基地。”
夏柏野握著門把的右手忽地一緊。
他原本還在猜測紀嚴州跟紀秋到底在書房裡談了些什麼,此刻聽到“基地”二字,心中瞭然的同時,也下意識望向身前的紀秋——
然而oega的面容平靜,像是已經認了命、默不作聲地接受了一切,淡淡沖軍官點了點頭。
“哦,還有,”紀秋又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頓住腳步,抬頭看了夏柏野一眼,“池錚,你也跟我一起——別的人我信不過。”
“是去實驗基地嗎?連我也?”夏柏野明知故問。
“嗯,” 紀秋說,“父親也同意了。”
雪花簌簌而落,很快將所有人的兩肩都染上薄薄一層的白,不知為何,說完這句話後,紀秋卻還是一動不動立在原地,呆怔了一般,與自己的貼身保鏢對視。
久久,他微微張開口,撥出的氣在寒冷的空氣中凝成一片白霧,又喚了一遍“池錚”。
有那麼一刻,夏柏野覺得紀秋好像有什麼非常、非常重要的話要說。
雪勢漸大,不遠處門廊的燈光都在雪幕中變得朦朧不清,有被風吹起的小小雪片拂過oega平直的嘴角,很快便融化殆盡。紀秋臉上沒多少表情,那雙漂亮的、在濃黑與昏黃交織的天光下顯得很亮的眼睛裡卻又藏了那麼多夏柏野看不懂的東西,晦暗地起伏翻湧,最終還是歸於緘默。
“小少爺,該走了。”在他們身後,那位apha軍官適時出聲提醒道。
於是那兩片殷紅的唇再一次緊緊閉合起來。
“算了,”紀秋搖搖頭,眉目舒展,沖夏柏野不甚明顯地笑了一下,“沒什麼。”
那個笑容像是釋然,又像是開心,仿若海面上的泡沫,輕而快地出現又消失,也許是因為對如今的紀秋來說太過罕見,才讓夏柏野的心跳無端端加速許多。
但是兩人間這點隱秘的情緒終究沒能延續太久——駛離紀家後不多時,紀秋的手機響了。
電話那頭的護士聲音很輕,可能早對此類通知駕輕就熟,因此用詞簡潔明瞭,語氣抱歉地告知,喻澄五分鐘前心髒驟停,情況危急,目前正在搶救。
紀秋發覺自己幾乎無法理解從聽筒中傳來的每一個字。
他的大腦空白,整個人甚至還維持著接起來電之前那個略微顯得散漫的坐姿,唯有血液的轟鳴驟然充斥耳畔——
電話結束通話了。
轉瞬間,世界遠去了,周遭的一切都在搖晃,身邊apha那張深邃端正的面孔不知為何變得扭曲又陌生,過了片刻,紀秋才遲緩地意識到,對方正用力捧著自己的臉,焦躁地重複說著什麼。
話語聲斷斷續續,含混得彷彿從遠隔千裡的水下傳來,他聽不清,也聽不懂,只怔怔地凝視著那人不斷開合的唇,混沌的思緒幾近凝滯,卻還是奇跡般地讀懂了對方的意思。
“呼吸。”
“呼吸。”
——就像我曾教給你的那樣。
車窗外因為司機提速而變得密集的飛雪仿若世界末日墜落的隕石雨,不斷劃過逐漸模糊的視野,紀秋緊緊攥著手機,嘴唇和舌尖都顫抖,在失重般的窒息中,很快嘗到了鮮血的味道。
這份咬破舌尖的痛理應短暫,卻又像橫貫了一個世紀那樣漫長,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下的車,又是怎麼進的醫院,反應過來的時候,面前已經站了很多人——喻澄的主治醫生,拿著除顫器的護士長,值班的安保,他們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落過來,讓紀秋的心直直地墜落下去。
沒有人阻攔,默默分開的人群之後,蒼白消瘦的少女一如他幾小時前離開時那樣,緊閉著雙眼,安靜地躺在那裡。
像一朵凝固的白玫瑰,陷在雪一樣的床單裡,在做一場非常、非常幸福的,再也不用醒來的夢。
“節哀。”醫生在他身後低聲說。
滿室死寂,眾人的目光或憐憫或冷漠,圈出oega失魂落魄似的身影,久久,紀秋夢遊一般、很慢地邁開步走過去,跟之前每一日做慣了的那樣,俯下身,輕輕握住妹妹垂在床沿的手。
——真冷啊。
那是被死亡浸透了的、無論如何都無法回暖一絲的冷,再鮮明不過地,從相觸的每一寸肌膚上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