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就如紀秋所說，這間公寓的二樓本身就是一整套五髒俱全的獨立戶型，裝潢佈局相當講究，與樓下同出一轍。屬於夏柏野的臥室也很大，附帶獨立衛浴、步入式衣帽間和一個小陽臺，條件比紀家莊園的傭人房好了不止一星半點。
明亮的燈光下，那張足有一米八的大床和旁邊的躺椅都被佈置在恰到好處的地方，只是沒什麼人氣，空蕩蕩的，像房産公司的樣板間。
夏柏野隨身帶的行李不多，便沒有立刻急著收拾東西，習慣性地檢查了一番這套自己即將入住、不知能待到幾時的屋子，確認沒有任何監視監聽裝置的存在後，才放心開啟行李箱，把裡面的東西拿出來放好，又拿出手機搜尋了附近正在營業的超市，決定出門採購一些生活必用品。
晚上十點剛過，超市的客流不多也不少，夏柏野站在貨架前挑毛巾。沒多久另一位顧客推著車走了過來，站在他身邊，也裝模作樣地開始挑挑揀揀。
“怎麼樣？”那人低聲問。
“目前為止一切順利，”夏柏野沒看他，低頭認真對比手中毛巾的材質，“不過有個人需要你幫我查一下。”
“什麼人？”
夏柏野垂著眼，沒有起伏地問對方：“你還記得喻秋嗎？八年前我在西部中立國的首都遇見他，那時他還是盧塞爾國立大學的研究生。”
那人愣了愣：“我知道啊，不就是那個把你甩了玩失蹤的初戀嘛，怎麼？他和你的任務有關系？”
“何止有關系，”夏柏野扯扯唇角，“他就是我們的任務物件，紀秋。”
“什麼？！”對方一驚，隨即臉色猛地變了，“等等，他認出你了？你的身份——”
“我沒有暴露，”夏柏野平靜地打斷他，“紀秋失憶了。”
在前線作為副官與夏柏野一同並肩作戰的那些年頭裡，很偶然地，黎楊曾碰巧見過一次那張夏柏野總是隨身揣在胸口，卻又很少拿出來的照片。
對那時的他們來說攜帶照片實在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就像是一種不成文的規定，上至高階軍官下至普通士兵，在都不知道能否平安活到第二天的戰場上，每個人總會在任務前拿出家人或戀人的照片親吻祈禱，大家都有屬於自己的掛念和歸處，而那些照片則是永不褪色的寄託、信念與希望。
唯有夏柏野一人與眾不同。很多次，在任務前夜黎楊看見他伸手按在胸口內袋上，停頓良久，卻沒有一回將裡面的東西掏出來。
那會兒他們隊裡不少人都對這位長官充滿好奇，甚至私下還偷偷開了盤，賭他是否單身，藏在前胸口袋裡的薄薄紙片又究竟是照片還是戀人送來的情書。
黎楊還記得有次戰歇時士兵們繞著篝火圍成一圈，喝著劣質又很烈的酒，互相八卦打趣，話題也就自然而然變成了互發狗糧並在同時炫耀自己的另一半，而夏柏野像所有普通士兵一樣坐在地上，喝酒聊天，跟著眾人大笑調侃，卻很少見地從頭到尾都沒有參與這個話題。
於是便有人在醉意驅使下出聲將話頭轉向了夏柏野：“少校，像您這樣出色的apha一定談過很多戀愛吧？”
“沒有的事，”那時是冬天，夏柏野下意識抬頭望了下頭頂的彎月，片刻後才張開嘴笑了笑，溫熱霧氣從他唇齒間撥出，又很快消失在幹燥空氣中，“我只談過一次，最後還被甩了。”
後來黎楊升了副官，與夏柏野的相處機會多了一些，兩人在槍林彈雨中漸漸成了難得交心的戰友兼搭檔，才從對方難得透露的只言片語中意識到夏柏野舊日戀情的終結可能遠不是本人簡單一句“被甩了”表現出來的那樣不痛不癢。
“那時我交流期結束必須回國報道，而他離畢業還有一個月，跟我說他打算之後去聯盟的大學深造，教授和學校都已經聯絡好了，那樣我們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那麼亮，打算做得那麼好，所以我信了，深信不疑。”
“但到了回國的那天，他沒如約來機場送我。我以為他路上出了什麼事耽誤了，打電話也是語音留言，但他常常不看手機，所以我當時沒想太多，加上登機時間到了，就只好先上了飛機，準備落地後再聯系他。”
“……卻根本沒想到，下飛機後我開機，進來的第一條簡訊是他的分手通知。”
“什麼？”黎楊本來正在倒水，聞言手一頓，差點沒把杯子打翻。
他的動靜挺大，但夏柏野卻似乎並無所覺。apha靜靜地半躺在病床上，脖頸處圍了厚厚一圈紗布，用頸圈固定，面色蒼白，眼神沒什麼焦距，身形消瘦得黎楊第一眼幾乎認不出他。
“那之後我再也沒成功聯絡上他……即使試圖回去中立國找他，卻被告知他母親已經從大學辭職，他們一家早就搬走的訊息。而我馬上就要正式服役，出國必須上報審批，於是僱了一位私家偵探，用了很多手段找尋他家去向，結果仍是一無所獲。”
黎楊不自覺地張大嘴，呆呆看著夏柏野，不明白自己這位對個人感情生活向來守口如瓶的長官怎麼剛從昏迷中醒來就轉了性，正暗自驚異，就又聽對方好似自言自語一般開口，像是疑惑萬分，卻又不再需要回答。
“這麼多年我始終沒搞清那時發生的一切……就算怎麼為他找藉口，卻還是想不通，明明分手有那麼多方式，他為什麼非要選最傷人的那一種。”
“是我做錯了什麼嗎？”夏柏野輕聲問。
屬於戰時醫院，混雜著消毒水、藥物和血液腥臭的獨特氣味靜默且隱秘地將兩人包裹起來。
在任務中骨折的左手吊在胸前仍在持續作痛，黎楊站在病床邊，只覺得一些難以言明的情緒緩緩湧了上來，哽在咽喉胸腔，讓他無端生出很多酸澀、無措和憤怒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