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黎楊熟悉的夏柏野不應該是這樣的。
他的長官,聯盟特種部隊裡最年輕的少校,軍校畢業的高材生,憑借從血與火裡淬煉的戰功一點點升到現在的軍銜,不論是指揮能力還是單體作戰都相當出類拔萃的apha,一向備受崇敬,是他們小隊所有人心中可靠和強大的象徵——怎麼會說出這樣軟弱,充滿自我懷疑的話語。
“也許是他家裡出了什麼事也說不定。”沉默許久後,黎楊說。
他努力地想拯救一下變得太過壓抑的氣氛,開玩笑似的補充:“不是很常見嗎,躲債之類的。”
夏柏野緩緩閉上眼,蒼白的嘴唇好像翹了一下,又好像沒有。
“無所謂了。”他說。
幾分鐘的談話似乎已將夏柏野的精力消耗殆盡。這位為了掩護戰友而在任務中被敵人炮彈擊中、身受重傷的apha此刻終於不加掩飾地顯露出自己的疲態和虛弱,黎楊明白他不應再打擾,正欲悄悄走回自己病房,卻又忽然頓住腳步。
門口的雜物籃裡放著夏柏野的作戰服,大約是急救時被強制脫下,護士洗淨縫補好後又還回來,還細心地把口袋裡的個人物品都拿了出來,整整齊齊地擺在疊好的衣物上。
一盒快抽完的煙,刻著姓名和所屬部隊的狗牌,兩顆碎成渣渣連包裝都爛了的水果糖,還有一張被血汙浸染大半的泛黃照片。
上面兩位年輕人頭抵著頭笑得燦爛,站在山野間初升的朝陽暖光裡,像所有如膠似漆的戀人一般親密地十指緊扣,張揚的甜蜜幾乎要從畫面裡流淌出來。
相紙老化的黃和血液的暗紅漫延著爬滿了那人的面容,並將之模糊殆盡,黎楊眯起眼,卻仍舊辨不清夏柏野故事裡那位神秘戀人的臉,只是下意識地,覺得那應該是位漂亮的少年。
你還喜歡那個人嗎?黎楊記得那時的自己想這樣問,最終卻仍舊沒能開口。
而如今,在兩人雙雙退役又雙雙被情報局招募,變成接頭人和秘密情報員的現在,相同的疑問不合時宜地重新回到他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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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憶了??”就像有人往他腦子裡連線丟了兩個響炮,黎楊整個人都震驚了,“怎麼會有這麼湊巧的事?偏偏你們兩人是舊識......而他卻恰好不記得你了?”
夏柏野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你確定他真的失憶了嗎?”黎楊不禁質疑道。
“不確定。”夏柏野不慌不忙地把毛巾把推車裡一放,“但就我探聽的結果來說,紀家的管家和傭人對此說法一致,我也試探了他幾次,表現出的倒都是符合‘失憶’的反應。”
“那......”
“不過你說得對,確實太巧了。”夏柏野頓了頓,“事關任務成敗,他是否真的失憶,我會盡快找到確實的證據。”
聽他這麼說,黎楊總算冷靜了一些,忍不住抬手按了按眉心,試圖分析:“也是,你20歲時的長相也就比現在嫩了點,如果他沒失憶,認出你的同時就該意識到你的真實身份,進而向紀家告發了。就算他……額,念著舊情,等私下獨處時也該開啟天窗說亮話,對你表明立場才對——”
“說實話,我不認為他有什麼偽裝失憶的必要。”黎楊看了夏柏野一眼,忽然想起了什麼,“等等……我記得你說過喻秋是beta?可紀秋他……”
“所以才讓你去查。我們分手那年他17,而紀秋18歲才出現在紀家,中間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說不定與任務有關,”夏柏野語氣淡然地說完,邁開腿準備推車離開,“麻煩了。”
他的步伐平穩,背影一如既往地高大挺拔,彷彿永遠堅定不移,從不曾對腳下的路心生動搖。黎楊抬眼看去,卻不知怎地,喉舌間倏然湧上一股沖動,鬼使神差地把心中那個存在了很久的疑問問出了口:
“如果紀秋是真的失憶——你會希望他想起來嗎?”
夏柏野腳步一頓。
“我們的首要任務,是阻止王國將新武器投入實戰,其次才是竊取資料,”黎楊在他身後輕聲說,“若紀秋真如情報所說是研發團隊的核心領導人,到那時……你會心軟嗎?”
他的尾音被超市的音樂和人聲淹沒,而身姿挺拔的apha在一片嘈雜中緩緩回過頭,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向他望過來。
視線相交的一瞬間,黎楊渾身一冷,不由僵立原地。
他的不安和懷疑,藏在問話下的未盡之言,以及那句到底沒能出口的“你還喜歡他嗎”,只消這匆匆一眼,便彷彿已被對方通通看透。
因為夏柏野的目光那樣平靜而冰冷,與他退役後便不再攜帶的舊日合照一起,已經是最好的無聲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