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玄武門,吐突士曄百無聊賴的擺弄著長刀,刀尖在溼潤的地表上橫七豎八的划著,描了半天也不知他在刻畫著什麼。
待又一筆時,一滴棲匿於刀顎狹隙中的血珠遛轉了出來,摔在地上蕩起一跡塵沙。吐突士曄停住了,他揚起頭深深的嗅了一番,呵,又淡了些呢。
今夜的雨雖是短促,但對他來說已是意外之喜,更是個相當吉利的徵兆,飛龍廄裡的血腥被雨水沖刷漾去,倒是省了不少事。
斜眼微瞟了一旁束手而立頗有幾分無措的軍士們,吐突士曄不禁撇了撇嘴角心底嗤笑,這些漢子極陌生,身形全不似尋常宮人,舉手投足間亦是粗鄙,面上也多有苦鬱之色。
嘖嘖,沒見過世面的奴子。
然輕視之意剛起,吐突士曄心念一轉便馬上想到了這些人的來歷,頓又正色威坐,胸中也生了些同情與尊重。
邊軍武勇,如鳳翔這等重鎮的邊軍更是如此,特別這些人還是名將石雄的親信之人,多半都隨其屢擊党項,西羌,大破過回鶻,也平定了昭義鎮劉稹的叛亂,任哪一人都可謂是百戰餘生功業彪炳的,然而現今呢,石雄因是李德裕力薦之人,於是在皇位的更迭中成了新君的祭品,被生生的貶死了,而這些人,只一內官便奪去了他們的一切。
好好的漢子被閹割了肢體,也閹掉了豪氣。
閹字從思緒中掠過,吐突士曄不由打了個冷戰,手也無意識的伸至胯下狠狠的抓了一把。
嗞~,還是會疼的,鑽心的疼。
時間已是太久遠了,年少入宮受的那一刀,疼痛的滋味漸已忘懷,平日更不會去揭開傷疤追憶過往,當下記起了舊事,吐突士曄對這些可憐人不但多了份親近,更是萌發了些新念頭。
“咳,爾等莫要埋怨咱家,亦非咱家去鳳翔理事的,馬公度那廝的手段確是太過苛酷了~”。
話音落下眾人卻無有所動,吐突士曄略皺了皺眉,壓下心中的不快復又愈發真摯的言說到:“石雄將軍沉勇徇義,臨財甚廉,更兼敢毅善戰,氣凌三軍,世人皆知其乃大唐柱石,國之良將,咱家亦是敬慕尤甚,惜乎彼時朝中多有奸佞,諂嫉作威,陰害了石將軍,哎,可恨咱家其時人微言輕,不得諫忠於上~~”。
吐突士曄一邊構思著如何表述,一面偷偷瞄著,只見石雄的名字一出,果是引來了躁動,聞言之人多一改死鬱之色,取而代之的是滿面的悲憤。
“恩,而今咱家方任神策中尉,雖尚自勢孤,不過待今朝事罷,若得功成必為聖人信重,至那時當有餘力為石將軍,也為爾等討個公道的。爾等如今既已入了宮,事至如此無能變改,咱家非武人,如世人譏言只一沒卵子的閹貨罷了~”。
如果說吐突士曄先前的言辭引起了一干人等的些許共鳴,那麼他話尾頗有點意味深長的刻薄自嘲則令這群不久前才受了刑的漢子怒目圓瞪,羞惱的握緊刀柄緩緩圍了上來。
吐突士曄卻似若未見,慢慢的徑直站起身來,橫舉著長刀沉聲喝到:“然~,今夜一併殺敵已得同袍之義,這把刀,與爾等無二,同是染了血,未稍減分毫。咱家,亦與爾等無二的。沒卵子又如何?建功取業憑的不是胯下的那團物事,今夜聖人託付吾等為國除奸,所依是為手中之刀斧,有了這些,任誰敢輕之?咱家是不敢比之石將軍,但既為同袍,正如詩經所歌: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榮華富貴咱家會替爾等取來,一如石將軍過往。諸位的家小前程咱家亦隻身擔之,膝下兒郎願從軍的,神策軍可好?欲求田畝的,京兆府的良田可美?欲求官爵的,明日咱家便能取幾件紫袍來,如此,爾等還有何求”?
靜寂,吐突士曄環顧眾人,他很耐心,並沒有催促,有時候安靜並不是件壞事。
他在等,等著自己的許諾被消化,被接受,從而為自己的將來做基。
如果說今日變故的始作俑者是白敏中,天子則應勢而起,那麼吐突士曄大概是這件事中最為積極的參與者了。
神策中尉好大的名頭,但隻手遮天的馬元贄已經壓的他喘不過氣來,缺少實質權柄的官職又有何用?
想要站穩腳跟,不能只靠天子一時的興起,必要有根本的依靠才行,否則無根之木不知道那一陣風就倒了。
所以他一心想要殺掉馬元贄,要奪下統領神策軍的權柄,並且還要趕在天子之前。
天子說欲謀馬元贄是為鋤奸,然而奸人果真只那一人嗎?待馬元贄死後呢?神策軍兩中尉那時只剩下自己了,孤單的,弱小的箭靶。
或許到那時,天子只消一紙手書便能要了自己這個根基尚淺的“權宦”的命,或許也能在名義上結束神策中尉的歷史。
這並不是吐突士曄杞人憂天,他很清楚天子渴求的是兵權,要的是大唐從百年來的內官監掌中掙脫出來。可問題來了,不管忠誠與否,就如方才胯下那痛苦的一抓,吐突士曄是內官,父祖,兄弟,子孫,乃至一眾親眷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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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如果一切順利,那麼今夜過後,曾經一心的君臣主僕將身不由己的走向對立。
這就是命數。
“咳,公公,我等已謀下飛龍小兒,不就是依聖人詔為國除奸誅殺馬元贄嗎”?一個似有些聲望的漢子踟躕著站了出來,茫然的低聲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