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太醫走後,唐瓔躺在床上小憩了一會兒,醒來後忽覺身上的症狀有所減輕,方欲起身,一道低沉的男音在身側響起。
“該用膳了。”
循聲望去,卻見君王捧著一本書,正斜倚在腳踏上仰望著她,肩背寬闊,修頸細長,狐眸中載滿了春風,蠱惑而深情,一如從前在東宮中的那些寂夜。
許是剛醒的緣故,大腦還有些懵,就在某一個瞬間,唐瓔竟産生了一種兩人從未和離過的錯覺。
用過午膳,她似想起了什麼,抬眸看向黎靖北,“陛下,我想去見一個人。”
黎靖北“嗯”了一聲,並未多問,只頷首道:“在屋裡悶了一日,出去走走也好。”
說話時,男人低垂著眉眼,嘴角噙著笑,傾身將一件鬥篷披在了她身上。
“外間濕寒,仔細些身子,莫又著了涼。”
修長的玉指在繩帶間穿過,鬥篷的系帶驟然收緊。
男人的力道很大,手上動作亦算不得輕柔,面容隱在水霧中令人看不真切。
“晚些時候記得回來用膳。”
他的笑容妖冶,聲音卻沒什麼起伏,鼻息間的灼熱也不似往日般滾燙,狐眸幽邃,似有光華萬千。
唐瓔微微一愣,低眉應了聲“好。”
出門後,她踟躕片刻,將將走了幾步,卻又猛然轉身,隔著軒窗,偷偷將目光投向灶房的方向。
狹小的陋室內,君王手執一柄蒲扇,眉眼微垂,正半蹲著身子為藥爐打著扇。
嫋嫋輕煙下,他發根微潮,光潔的額頭上淌著細密的汗珠,左頰不慎被木炭擦到,黢黑的一小塊兒,卻無損其俊美的容顏。
藥香微苦,氤氳在濕寒的空氣中,直將窗外那雙凝視的鹿眸燻得酸澀不已。
齊府。
肅穆的大堂內,白紗飄飛,唐瓔與一位老媼相對而坐。
老媼年逾花甲,滿頭銀霜,一張死氣沉沉的臉上溝壑縱橫,唯餘一雙剪水秋瞳仍能窺見幾分昔日的光彩。
出於禮節,她令府中的丫鬟上了茶,親斟一杯遞給來客。
一開口,語氣卻十分不善,“你來做什麼?”
唐瓔坦言:“下官有幾句話想跟夫人聊聊。”
老媼低笑一聲,眸中隱有慍色浮動,嗓音卻是一如既往的輕柔——
“大人怕是找錯人了,我夫君固然罪孽深重,死不足惜,然陛下念在他往昔的功績上,早已免除了對其家眷的懲罰。至於夫君生前所涉之事,我並不清楚,三司亦無權過問。”
言下之意,若無切實證據,你和都察院都無權審我。
老媼的態度有些尖刻,唐瓔卻能體諒她的不易。
葛留、傅君、李有信、齊向安四人皆為她之至親,一個是她的兄長,一個是她的孫女婿,一個是她的女婿,還有一個,是她的夫君。
然而造化弄人,不過短短數年光景,這四人竟相繼死亡。
李有信為保女兒於獄中自盡,葛留又因過度吸食大煙而病故於家中。緊接著,傅君販制禁毒、殺害朝廷命官的罪名被坐實,落了個五馬分屍的下場。而齊向安,又因易顯和朱青陌的反水而徹底倒臺,最後自戕於府邸。
隨著這些人的故去,女兒、孫女和她自己都相繼守了寡。
接連的打擊之下,她又該如何自洽?
而齊、傅二人的倒臺,皆是由唐瓔一手促成的,就連葛留那不太體面的死亡真相,亦是被她當眾揭開的。
如此一來,齊葛氏又豈會對她有好臉色?
今日能容她進門,便已是給了極大的體面。
然而——
“下官今日未著官服,亦未帶隨從,倘若有心問罪夫人,斷不會獨身一人前來。”
唐瓔利索地卸下鬥篷,露出裡面淡青色的比甲,莞爾一笑。
“寒英親人皆故,孑然一身,無家無室,亦無人惦念。夫人若是真想對我做點兒什麼,大可製造點兒‘意外’,之後再找個地方隨便一埋,豈不快哉?然而某今日之所以單刀赴會,便是想以己身安危為籌碼,與夫人坦誠相交。”
齊葛氏聽言不為所動,面無表情地啜了一口茶,淡聲道:“你想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