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他,這位年輕的官員長了張容長臉,吊梢眼之下,就連嘲諷的表情都與往昔如出一轍,不是封敬又是誰?
陳升曾勸告過她,封敬原就因他哥哥封嗣的事兒一直記恨著她,讓她遇見了躲著點兒,莫與他結仇。然而這忠告終究來得太遲,她一早就在入職的頭天就得罪了封敬,如今落到他手中,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果然,封敬聽了她的回答,微微一笑,緩步踱至她跟前,“‘您若執意去陛下跟前參我一本也無可厚非,權看陛下會不會為了我‘冒犯’您這點小事,撤了他下旨親封的禦史。’”
他凝視著她,如看一尾網中之魚,“這是某人得勢時對本官說過的話,然而世事難料,說這話的人恐怕連自己都不曾想到,未來會有落在本官手裡的一天。”
他低眸捋了下衣角,姿態悠然,“章都事,傅尚書一案你辦得那般出色,羅禦史下去後,本官還以為你會補上來與本官平起平坐呢......”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紛紛將目光轉向唐瓔。
原來敲鼓之人竟是那位名揚建安的女都事章寒英!!
是啊,傅君與羅彙二人相繼落馬,章寒英功不可沒,原該是右僉都禦史一職最熱門的人選,緣何會來此處敲鼓?
唐瓔沒有理會封敬的嘲諷,自顧道:“我既來此,自是有冤情要述,還望封大人依章辦事,莫誤了太祖皇帝立下的規矩。”
簡直執迷不悟!!!
見她不為所動,封敬白皙的麵皮上浮起一層慍色,不屑道:“你有何冤?”
唐瓔坦言:“陛下所頒新政,說是‘惠女’,實乃‘辱女’。”
她頓了頓,“就‘女子入仕前必先生育’而言,該條例不僅把女性當成了生育的工具,還當成了政治的犧牲品。女子不僅在家要受到丈夫的磋磨,在外還要受到男性同僚的打壓和排擠,無論何時、何地,她們依舊屈居於男權之下,過度的勞作和剝削只會令她們本就苦難的人生雪上加霜……”
她直視著封敬的眼睛,語調激昂:“臣身為官員,身為女子,不肯受辱!故此前來陳情!”
此言一出,眾人再次嘩然。
風聞奏事、和皇帝當眾唱反調就罷了,如今她竟還敢來敲登聞鼓?!
是個不怕死的。
封敬聽言,臉上的笑容逐漸僵住,神色變得極為複雜。
女官政策是當今皇帝自太子時期起就開始籌劃的,嘔心瀝血,幾經易改,終要於今春落地。
廣安帝此番來勢洶洶,密詔一出,便是連鐘謐、林歲等一幹守舊的老臣都緘默不語,唯有這個叫章寒英的七品都事,屢次犯顏直諫,觸怒天顏,如今更是在自己即將高升之際,親至登聞院擊鼓鳴冤,揚言還天下女子一個公道。
惠女政策於他這個男人而言無關緊要,章寒英的大義之舉卻令他動容。
論為官的理想,在“行其道”與“逞其欲”兩者之間,他想做前者,卻總是事與願違。
封敬入仕前也曾幼稚地幻想過自己將來著一身青衣、執一枚竹笏四處奔走,為民請命,與權貴為敵的景象,然而等他真正趟進了官場的這灘渾水後,才明白自己根本做不到。
他做不到,卻有人做到了。
都察院初見,封敬就被她瞳眸中的燎原之火所震,那是一種一往無前,死而後已的決心。
兄長的下場固然令人遺憾,然舞弊一事終究是他咎由自取。他雖心痛,卻也明白此事怪不得別人。
其實真正讓他慍怒的,是她清明端正的眼神,真正挑起他情緒的,是相形見絀的不甘。
那章寒英原先只不過是維揚府署的一名仵作,卻敢冒著得罪天下讀書人的風險,以螻蟻之軀挺身而出,將翰林院的李勝嶼拉下神壇。
這樣的女子,令他既憎且敬。
不錯,事到如今,他仍然憎著她。
封敬默然將唐瓔打量許久,眸色越來越冷,“你可知,太祖設立登聞鼓的初衷,乃是為了處理不達天聽的奇冤慘案?”
唐瓔點頭,“知道。”
他又問:“那你可知,為防刁民惡意上訪,凡擊鼓者,無論所陳冤情是否屬實,面聖前須廷杖三十?”
唐瓔再次點頭,“知道。”
“既如此,來人!”
封敬叫來一名小吏,“去北鎮撫司將裴撫使請過來,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