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僕見她攏來後愣了一下,繼而笑道:“姑娘客氣了,小的奉姚大人的指令來接您。”
唐瓔頓了頓,定睛一看,這家僕確實是姚半雪那四個轎夫之一,心下閃過一絲複雜,她望了眼一望無垠的雪地,跟著上了車。
牛車再次拐進永樂巷時,唐瓔心裡有些發毛,這裡她印象很深,她和姚半雪上回就是在此地遇刺的。
暮色漸近,小巷裡崎嶇難行,劣質的牛車搖搖晃晃的,險些將她剛吃的午膳抖出來。
忽然,那家丁停了下來,聲音裡帶了絲不確定,“姑娘,有人攔車,或許是找您的。”
唐瓔心下一驚,唯恐暗箭湧入,她小心翼翼地掀開防風簾的一角,待看清那攔車之人的模樣時,頓時鬆了口氣。
那人她很熟悉,是黎靖北的貼身侍衛張己。
車簾掀開的一瞬間,張己自然也瞧見了她,目光首先落在她身上的鼠灰色大氅上,頗覺眼熟,隨即想到姚知府在蒔秋樓穿的衣服,表情有了一瞬間的錯愕,似乎有話想說。
可他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越過家丁,走到她牛車旁,以僅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耳語道:“娘娘,陛下有請。”
康婁和張己是從小就跟著黎靖北的兩個侍衛,一個活潑外向,一個沉靜內斂,張幾便是沉靜內斂的那一個,他平日裡寡言少語,頭腦卻比康婁聰慧得多。
當然,這些都是唐瓔以為的。
古月被流放時,恰逢嘉寧帝重病,太子監國。那幾日,黎靖北每日裡忙的腳不沾地的,唐瓔見不到人,只能託張己將她和離的請求代為轉達。她本想著機靈如他,定能將此事妥貼辦好,豈料這人一拖再拖,回回含糊其辭,模稜兩可,硬是將她離開的日子生生拖到了黎靖北登基當日。由此可見,此人辦事也不怎麼牢靠,興許還不如康婁那個頭腦簡單的。
她凝視著張己,聲音微帶不滿:“請張大人注意稱呼,我早已不是什麼‘娘娘’了。”
張己頓了頓,神色變得欲言又止, “是。”
姚半雪的家僕還在,唐瓔不好直接問他黎靖北找她的目的,而她恰好也有事要去尋那位前夫,是以見一面還是有必要的。
“小哥,勞煩你回去告訴姚大人,今日是我遠房表姨母的侄女大婚的日子,表兄接我去吃席,我怕趕不上,得先跟他走了,晚些自己會回去的。”說罷,她跳下牛車,閃身鑽進張己的馬車內。
聽唐瓔說同這攔車之人認識,家僕放鬆下來,只是神色間還是有些猶豫,“可是姚大人交代過,要將姑娘安全送回府署…”
唐瓔撩開簾子,露出一個安心的微笑,“小哥放心,宵禁前我定會回去的,必不會叫你為難。”
天色將暮,蒔秋樓燈火通明。
唐瓔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不到半個時辰她又轉回了這裡,她將鼠灰色的大氅留在馬車內,隨著張己上了樓。
她到時,宋懷州已經走了。帝王依舊是一身藍色錦衣斜倚在塌側,神色略顯疲憊,見張己將她帶進來了,示意康婁替她斟了杯暖茶,隨後讓兩人都退下了。
見了她,他不由自主地嚥了下口水,神情還有些緊張,“聽吏部的人說,淮安今年表現不錯,朕欲升他為戶部給事中,你怎麼看?”
給事中是正六品的官,與章同朽目前的職級一樣,卻勝在是京官,而戶部的官職又多為肥差。皇帝此番調遣,看似平調,實則暗升。
以唐瓔對章同朽的瞭解,她這表舅後宅人多,雖然看似耽溺美色,但為官的才能也還是有的,察言觀色的本事亦是不在話下,是以對黎靖北的決策也不覺得意外。
她垂首,“陛下乃一國之主,自然是想升誰就升誰,想貶誰就貶誰,實在不必過問我的意見。”
許是被姚半雪氣到了,她同黎靖北說話時也有些夾槍帶棒的,話語中的“貶誰”指的是他當年流放古月的事。
黎靖北也聽出了她言語間的諷刺之意,抿著唇半天沒有說話,頃刻,他又聽見她問:“陛下為何封我做官?”
唐瓔緩緩抬起頭,目露不解,“歷年來,未經科舉就被封官的人寥寥無幾,便是春闈次名的榜眼,也不過是個從七品的編修,而我不過一介白衣,縱使立了些功,卻能憑此一躍成為正七品的都事,實在有些令人匪夷所思。”唐瓔望著他,神情專注:“陛下所圖為何?”
夫妻四年,她與黎靖北之間的相處之道就是直來直往,說話從不拐彎抹角。她怕他封官是想讓她做些她不想做的事,是以得先問清楚。
高坐上的君王望著眼前的女子,她眉目清炯,身上還披著一件男式狐裘,氣度華然,早已不再是東宮那個柔婉端莊的賢妃。他攢緊拳頭,呼吸漸重,忍住胸間痛意,“兩年前,你說朕可怕,不近人情,不聲不響就將你逼到了孤立無援的境地,是以你不想做朕的犧牲品,獨身一人離開了建安…”
唐瓔別開眼,顯然不想跟他扯這些。
黎靖北凝視著她,神情專注而泠然,一雙狐貍眼太過妖冶,她甚至還在其中看到了一閃而逝的恨意。
“你不是覺得朕可怕嗎?朕便給你實權。”
“你不是覺得在建安孤立無援嗎?朕便親自為你培植母族的勢力。”
他走下塌,一步步向她逼近,眸光水潤,隱含痛意,一陣梅酒的清香撲鼻而來。
“讓你來建安就是朕之所圖,這樣的回答你滿意嗎?”
他靠得太近,聞著酒味應當是喝了不少,狐眸失去了往日的鋒利,迷離的瞳孔中是莫大的悲色,眼尾的紅痣如泣如訴,還有幾許酒液從他性感的鎖骨上淌下,泛著泠泠寒光。
這模樣不似一國之君,倒像那亂世妖姬。
被他滾燙而專注的視線俯視著,唐瓔的心沒由來地漏跳了一拍。她輕輕推了推黎靖北,與他拉開了些距離,提醒道:“陛下,章大人雖不是我生父,卻仍屬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