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瓶波爾多比你那年的止咳糖漿還澀。”,向潯的聲音在琥珀色液體裡沉浮,袖口滑落半寸,露出腕間淡青的血管。
江清衍不由得回憶起小時候被親媽逼著不得不練琴的日子,不時總要裝病咳嗽,後來有了向潯的出現,那些枯燥的音符似乎也變得動聽起來。向潯總說琴鍵像泡發的蘇打餅幹,讓人一點食慾都沒有,可此刻他斜倚在鋼琴旁的姿態,分明還是那個會一板一眼給自己天選琴譜的懵懂少年。
酒杯在玻璃茶幾拖出黏稠的水痕,江清衍踩過地毯上蜿蜒曲折的鳶尾花紋。施坦威鋼琴蓋映出兩個交疊的影子,他伸手拂開琴譜架上的薄灰,《the ay i sti ove 》的譜子突然從夾頁裡滑落。
以前周瑩不讓江清衍彈這種曲子,只能一遍遍去練那些高雅古典的進行曲,但向潯喜歡這些更有情調的東西,一如少年人不經意間的叛逆。
“你還留著這個?”,向潯的尾音像松開的琴絃般發顫。
“當年也是廢了好大勁才找到的,然後一直藏著……”,江清衍的手指懸在中央c鍵上方,仰頭看著向潯。
向潯晃著手裡的酒杯,似有些期待的問道:“現在還會彈嗎?”
江清衍笑了笑,“會肯定是會,就是好久不彈,只怕技藝生疏了。”
向潯的指腹劃過琴譜邊沿的毛邊,那些承載著過往諸多回憶的紙頁簌簌震顫,抖落幾粒幹涸的松香碎屑。
江清衍解開袖釦的剎那,落地窗外的霓虹忽然暗了三度,整座城市的喧囂退潮般隱入深海,只餘琴漆上的光華隱隱浮動。
旋律漸起,向潯想起了那個燥熱的夏天,少年江清衍嶙峋的肩胛骨在白襯衫下起伏,汗濕的後頸黏著幾縷碎發,隨著音符在暮色裡劃出銀色的弧光。而此刻的江清衍全神貫注,音符在指尖綻放起舞,喉結的顫動又與當年吞止咳糖漿的節奏完美重合在了一處。
在某處和絃江清衍毫無預兆的懸停,左手小指按在降e鍵上空,突如其來的嘆息墜落在黑檀木琴鍵上,碎裂的光斑裡浮起無數個黃昏的剪影。
這個充滿悖逆的停頓太過突然,向潯手上一抖,撞到了酒杯,殘留的酒液蜿蜒勾勒出年輪狀的漩渦,將兩個人的倒影扭曲成少年模樣,與多年前那個不小心把止咳糖漿灑在琴譜上的午後如出一轍。
“對不起……”,向潯慌亂的四處尋覓著紙抽,可下一秒卻被江清衍牢牢禁錮在了角落。
波爾多的酒氣坍縮成呼吸相聞的熾熱,江清衍伸手拂過向潯的臉頰,冰涼的袖釦滑進他的脖頸間,像把一枚遲到的琴槌投入歲月的深溝。
向潯的太陽xue突突跳動,此情此景又將他拉回到了三年前的那個暴雨天,江清衍第一吻上自己的唇,琴房的玻璃窗被突然撞開,窗外雨聲傾斜電閃雷鳴,預示著一場蓄謀已久的禁忌正在發生。
江清衍凝望著此刻略顯錯愕驚慌的向潯,忽然憶起他的睫毛還是會在酒意氤氳時凝結細碎的淚珠,像那年琴鍵上未幹的雨水。
近乎是被身體裡最原始的本能驅使著,這個闊別多年的吻再次落了下來,向潯也在酒精與窒息感的雙重作用下迅速潰敗。
“你給我起開……”,一陣目眩神迷之後向潯奮起最後一絲力氣推開了身前的人。
江清衍的手指還陷在向潯後頸的發茬裡,那裡有汗水蒸騰後的慌亂與潮濕。
“向潯,我們能不能重新開始?”,江清衍終於鼓起勇氣問出這一句。
水晶吊燈在向潯瞳孔裡碎成初冬凜冽的冰稜,“江清衍,你問我能不能重新開始,那我問你,你能忘了我之前做過的那些事嗎?”
那年機場再見時需要拿開‘髒手’化成了此刻一記無形的巴掌,打得江清衍耳鳴陣陣。手指滑落時撫過向潯單薄的脊背,曾經那個小鹿一般脆弱的少年終究是被冰冷的現實淬煉成了美豔犀利的毒蛇,一字一句釘在心裡,殘酷到根本容不得絲毫多餘的溫情。
“我……”,江清衍試圖解釋,可話到嘴邊又不知道從何說起,當年他剛到國外,水土不服語言不通,偏偏這個時候周瑩把向潯流轉於各種會所宴席之間,婉轉承歡迎笑的照片發了過來,還附上了一句,“我之前說你還不信,向潯為了錢,什麼事都能做得出。”
直到多年後水落石出,江清衍懊悔於為什麼只聽信了周瑩的一面之詞,沒有第一時間找向潯問個清楚,可木已成舟,一邊是虧欠恩情的舊愛,一邊是親媽和家族企業的繼承,孰輕孰重也無需辯駁。
可貪心永遠都是不會饜足,就像人們總是願意在月最圓時談論殘缺也是另一種完滿一樣。
“江清衍,其實你也不用解釋什麼,我從來都沒怪過你,換作是我也可能會有一樣的選擇。”,向潯緩緩開口,並不是在給江清衍開脫,而是在努力給自己一個可以接受的理由。
“你應該怪我的!”,江清衍無助的樣子讓人心疼,如果這一幕發生在兩個人十八歲那年,向潯一定會義無反顧的投入江清衍的懷抱之中,只可惜這個世界永遠沒有如果。
不知不覺間,窗外已經升起一輪圓月,可它真是無懈可擊的圓滿嗎?沒人說得清楚,更何況月亮又何曾殘缺過呢,它亙古如斯地流轉,盈虧不過是世人無端臆想後的偏執罷了。
圓滿本是虛空,虛空方是永恆。
那些追逐月影的腳印終會在沙灘上踩成無序的圓環,起點與終點咬合成永劫的閉合,獻祭著所有不切實際的貪婪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