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95.自渡(五)
屋子不大,桌上點著兩支蠟,憑這幽微的光,昭昭睃巡遍屋裡的擺設器物,當真沒有嬰孩留下的痕跡……心裡那點的僥倖落空,她怔怔地杵著。
袁月見她臉色黯淡,以為是受累過度,指著身邊椅子:“來,坐下說。”又讓丫鬟敬茶上點心,輕聲問:“何處有問題?”
昭昭定神,拿出賬簿,翻到做了記號的幾頁:“姑娘請看。”
這本賬記的是糧收。
昭昭指了某塊天字號甲等田的收成,又指了某塊人字號乙等田的收成:
“更好的土壤、水源和糧種,收成卻差不多。”
又翻了幾頁,涉及桑蠶、紡織和釀酒,一語概之便是兔子跑不過烏龜,同樣的農務,得助得勢的莊客竟不如佃戶交的產量多。
袁月無奈嘆氣:“你心細。但這並非錯漏,而是壓榨佃戶的陋規。”
“陋規?”
“外頭人分三六九等,莊裡農戶也分兩類,一類是主家旁系與出府的家生奴才,也就是莊客,另一類是租田種的佃戶。負責收租的管事與莊客們算得上族親,豈會足額足量地收?可每年要收的租子有定額,虧缺的米糧就只能在佃戶身上剮。”
人踩人,不公平。
昭昭倒也沒多說什麼,翻開另一本:“撇開這點,庫房收支也有誤。”
袁月拿起來一看,並無一眼即明的錯漏,字跡潦草些而已。
她看不出來實屬正常,昭昭若沒得客棧掌櫃的傳授,定也瞧不出其中作假的地方。一一點明瞭,丫鬟憤憤道:“鋪上的賬糊弄些就罷了,庫房的賬還敢欺瞞哄騙?”
誰都知道範家莊富得流油,大庫房十餘座,所存之物能買下半個祥雲縣。
袁月接管田莊,歸納人口土地是其次,要緊的是點清錢糧。
可如今手中只有一堆糊塗賬,數額造假,庫內有多少物什尚且摸不清,後續還不知怎麼辦才好。
“都怪我這病,沒精力去細細審理。”袁月望著窗外的天色,嘆了口氣:“日日昏在床上,白受了許多矇蔽。”
昭昭不解道:“新舊交接本就麻煩,為何不從府中多帶些人來?”
她賬算的好,又與範金沒牽扯,袁月聘她的事已是八九不離十,心下也不防備:
“我倒也想。可人手不夠。我們王府在北邊呆了十幾年,所有屯田加起來還不足這次獲封的王田一半,會管田理事的人自然更少。這回所有王田一股腦兒全封下來,這一塊那一塊的,人不夠用了。”
昭昭心說原來如此,她空頂了個王府出身,卻勢單力薄。眼下正是缺人之際,莊內老人吃定她不會大刀闊斧趕人走,於是才敢怠慢敷衍。
昭昭沉默不語,袁月以為她心有隱憂,安慰道:
“我既來了,不合宜的人事總要清理的,往後有老人欺負你,同我說便是,你只管理賬,旁的不必擔心……莊裡老書算每月工錢是五兩,但都不得用,我這人少,得你多操勞,你想要多少月銀?”
能留在莊裡找阿蘅就行,昭昭不關心銀錢:“老書算尚且五兩,姑娘給我五兩,我已經很知足了,只怕多了招來是非,給姑娘添麻煩,日後姑娘覺得我得用,再添便好。”
她心思周到,袁月笑了笑,當即就簽了工契,讓昭昭先安頓住下。
薄薄一張紙,根本不是昭昭想要的東西。起身告辭,到簷下抽了杆燈籠,深一腳淺一腳往佣房去。走了一段,忽聽身後有人喊:“姑娘留步!”
被這聲喊一驚,昭昭才發現手裡的燈籠壓根沒亮,她淨想著今後如何找阿蘅,竟被思緒迷了心。
“喊你一路啦……”丫鬟舉著亮燈籠跑上來,氣喘吁吁指著身後:“那邊……那邊!你走反啦!”
昭昭扯出一個笑,道了謝,被丫鬟引著往回走。復又路過小院,卻聽裡頭響起嬰孩啼哭聲,昭昭猛地頓住步子,懷疑是幻聽耳鳴:“……院裡哭的是?”
丫鬟攙著昭昭往前走,笑道:“是我家三小姐。你才走,李媽媽就來送藥了,順便還抱了娃娃來。三小姐夜裡總哭,非得挨著月姑娘才好。”
“三小姐?”
“對,月姑娘行二,上頭還有位真姑娘,在王府擔副管家。”
昭昭眼皮一跳:“聽那哭聲,三小姐似乎年月不大,怎麼不在王府裡好好養著,偏來這小小田莊裡?”
丫鬟被問住,半天后憋出一句話:“哎呀……總之是為了小孩子好。”
言語間,已經到了佣房。丫鬟挑了最乾淨整潔的一間給昭昭,囑咐幾句離去了。
昭昭枯坐桌前,盯著不斷晃動的燭光,回憶方才聽見的哭聲……不會錯,斷然不會錯。即便幾月未見,她也能認出那是阿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