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曉她的意思,低緩哄道:“她們都是你的丫鬟,但丫鬟還要靠主子吃飯。你與你爹隱居在這苦寒之地,窮巷陋室這許多年,你又如何供得起她們?”
寶瑜想起爹爹。
他為了供自己生活,每日卯時不到就要起床,匆匆用點隔夜的冷粥冷膳,便要去幾裡外的縣城裡頭教書。她知曉,爹爹是茂縣裡有名的先生,常常有學子家人帶著幾吊臘肉,或是一籃雞蛋來家裡,只求爹爹能收這些學生當弟子。
但是爹爹是縣城裡頭大家族的供奉先生,只教那一家子連帶族親的少年郎便夠累了,又如何能分神教得旁人?於是便拒絕了。即便如此,還是時不時有人上門的。
寶瑜不敢想象,自己若是沒了爹爹,又能如何生活。而爹爹早就為她算好了將來的路,只要她願意,眼前這個男人就會帶走她,把她養到及笄,接著……
她知道爹爹從來不會錯,但只是很惶恐。她能想象自己的將來,卻彷彿漠然到事不關己。
可是她別無選擇了。
她聽說過很多孩子,爹孃早死了,年少時活得艱辛,長大了被生活壓迫得麻木了,一輩子冗長到尋不到盡頭,無聊又不可棄。
與他們相比,自己已經十分幸運,若是她再任性使氣,卻是辜負了爹爹。
趙藺看著榻上安詳的蘇大儒,負手微微闔眸。
阿瑜收起眼裡的淚水,忍住心裡的難過,一雙蒙著霧氣的明眸小心翼翼看著男人,輕輕問道:“能不能,讓我再陪我爹爹一會子?”
寶瑜的聲音很軟,像是含著半勺蜜糖,不自覺的含糊清甜,迎著光的眸子嬌潤漂亮。
這是趙藺第一次見到阿瑜。那天他披著風雪從遠方趕來,心中沒有多少悲傷的情緒。
在他看來,人都是會死的,為了既定的事實而難過,實在有些愚鈍,他想起自己的宿命,甚至沒有半分膽怯。
每個人都是螻蟻,無論成王敗寇,終將為世人所遺忘,除了世間萬物的本質,沒有任何東西會被永久留下。所以他很早,早到他父親的死亡,就學會了淡忘那些情緒。
他沒有太多疲憊,彷彿已經預見了前路,只是寂寥的按照遠方的大道行走,沒有厭煩,也沒有欣喜。
風雪附上他的長發,趙藺想起年少時某個老人與他說的話。
“世子雖慧極,卻被矇住了眼,看似讀懂萬物,實則為萬物所傷。”
白衣少年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那您所謂被萬物所傷,又何解?”
老者渾濁的眼睛含著笑意:“你的不動容,只是無法體會它們的生機和一切過往的掙紮。即便愚鈍,那也是由過往的一切因果所構成的現物,與你並無區別,然你卻將自己看作是更高的存在,忽略了本質的話,的確是為萬物所矇蔽了吧。”
趙藺道:“那又何如?”
老者負手淡淡道:“世子不若遊歷四方,去尋找一個切口。從那一點起,你大約能明白這個道理。”
趙藺不以為然,但還是照著做了,因為遊歷天下也是他本來就想做的事情,而他的野心需要更多的細節來填充。
就在這個雪天,他開啟了一扇舊木門,微光裡見到一個鵝黃色衣衫的小姑娘,臉上掛著淚珠,呆呆愣愣的,卻意外的鮮活。
在無數無聊普通的沙礫和石塊裡,在水草纏繞間的縫隙裡,於光禿危聳的峭壁間,他見到了一朵柔弱的小花。
它並不特別,只是恰好在那個點出現,恰好獨屬於他,又恰好迎著風流淚。
於是男人就默默地,把這朵嬌氣的小花看進了心裡,和世間萬物都有了那麼點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