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他才出聲又止,面上浮起一種古怪的神色,我要張口,忽然就覺得不對勁,有什麼在動?不,是什麼都在動,杯盞在動,幾案在動,櫥架在動,連窗欞都在搖搖欲墜,惶然扶壁,有人一把抓住我:“走!”
我要是個有骨氣的,就該甩開他的手,奈何我素來怕死,就只戰戰問:“出什麼事了?”
像是為了回複我,門外傳來悽厲的哭聲:“水進城了!”
腕上又是一緊:“該死!”
我瞪他:“誰叫你來!”
這一眼過去,卻見眉梢眼角憔悴,心裡忽然就難過起來,我要到這時候還不知道他所來為誰,這心肝也白長了,從我入城,到他入城,總共十天不到,自玉璧城訊息送到,再從鄴城趕來,就算日夜兼程,也要□□天。
我被扣留,無關大局,他卻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多少人盼著他死,多少人盼他回不去,如他死在玉璧城,不,只要將他扣在這裡,太原侯勢必進退兩難:逼得狠了,是借刀殺人,放得鬆了,是罔顧手足親情,部將離心,要灌水入城,又投鼠忌器。
偏還是來了。
眼下府中混亂,想必城中有過之而無不及,我是不信陸子進敢放水的,但是這局面……卻聽老狐貍道:“此處不遠有高地,大將軍可敢與我同去?”
他解袍覆於我肩上:“有何不敢!”
一路走得倉皇,偏還下起了雨,泥濘,我幾乎是被他裹著走,觸手可及,心口一點暖意,我低低地說:“那晚的雨比今天還大,還冷。”我把聲音壓得極低,低到我以為除了自己,再不會有人聽到,那原本是應該埋在心底,讓歲月慢慢化成灰的悽楚,只是這時候、這時候,可能一個浪打過來,就真的都成灰了。
所有念想,通通都成灰。
不出口總歸是不甘心,哪怕是說給自己聽呢。
但是有人回複我:“我知道。”
“……我回身找你,你被二郎帶走了。”
我微怔,不由自主就說了出來:“我不是他的人,你為什麼不信我?”
“我並沒有不信你。”
“那你為什麼要殺我!”
環住我的手臂一緊:“阿離,你是我最大的破綻。”
我在忽然之間明白他心裡深藏的恐懼。
亦在忽然之間明白所有猶豫不決與反複無常,明白他為什麼當初明明已經拔劍,卻在程元嘉示意殺我時候搖頭,明白他為什麼明明已經絕塵遠去,卻又去而複返,明白他為什麼只問太原侯索要,卻並不親自來見我,明白他為什麼不能安坐京都,千裡迢迢輕身犯險,明白他為什麼明明為我入此危城,卻在塵埃落定之前不敢多看我一眼。
因他動了心。
起初動心,起初不知動心,而後不敢動心,直到生死相迫。當初他想殺我是真,如今肯與我共死也是真,人總要被逼到不能不面對的時候,才知真心。
當初……是一個站在權力巔峰卻還不能掌控這頭怪獸的人,不敢留下一絲一毫的破綻。
當初……他是害怕自己動心更多一些,還是害怕有朝一日我會背叛更多,又或者,純然只是因為不能護我周全,與其讓別人拿我脅迫他,或者看我死在別人手裡,不如親自動手,以絕此念,就如同當初他的父親在深夜裡拿箭射他?
這些話,我沒有問,他也沒有答。
我甚至沒有去看他的眼睛,尋一個確定的答案。
那原本就無關緊要。
要緊的只是,他在,我也在,他活著,這麼巧,我也還活著。
高地並不太遠,但是大夥兒都走得狼狽,幸運的是,這樣的狼狽,讓老狐貍信了他勸降的誠意,而更幸運的是,好訊息在次日傳來,原來昨日並非齊軍放水沖城,而是風大,吹水入城。
劫後餘生,子惠笑吟吟問我:“如今可願意跟我回去了?”
我皺眉:“可是我還欠太原侯一條命。”
“你欠我四萬八千條命!”他橫眉豎眼,惡聲惡氣:“不管你欠他什麼,以後,都由我來還。”我將手放在他的掌心,說:“好。”
不過戲言,誰知一語成讖。我在很多年之後還回到過玉璧城,這時候玉璧城已經不複當初滿目瘡痍,這時候陸子進已經登基稱帝,而這時候我愛的人啊,已經長眠於地下許多年,再不會醒來,便縱然年年春暖花開。
我聽說人會在走過的地方留下影子,只有相愛的人能夠看到,所以我回來,想看一看,我們當初的影子,是否還在故地依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