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嗎?你知道十五歲的海戈·夏克從少管所‘畢業‘之後,做過多少工種嗎?洗衣工、汽修工、清潔工、屠宰場工人……因為服刑前科,他只能做這些最底層的工作——你知道屠宰場工人每小時的時薪是多少?”
“我用不著知道他一小時多少薪水,我養得起他。”
米迦勒笑了,露出米白色的尖尖犬齒,笑嘻嘻地說:“我真喜歡你們這些不食人間煙火的知識分子,有一種對真正的底層生活缺乏想象力的純真感——順便一說,一個全職洗衣工有時候要連續工作20個小時,整天泡在又濕又髒的洗衣房裡,沒時間吃飯解手,胃裡空空如也,肺裡卻被蒸汽和棉絨塞得滿滿當當。盡管如此,他們辛苦勞作一個小時卻賺不了你眼前這一杯無酒精飲料的錢——阿奎那,你不覺得有點蹊蹺嗎?”
阿奎那微微繃緊了唇線。米迦勒說道:“海戈·夏克直到二十歲才找到芳芳夜總會那份勉強稱得上有油水的工作。在他整個青少年時期,單靠這些零零碎碎的短工,到底是怎麼存活的?你比我更熟悉他的體魄,請回憶一下,你接觸過的底層童工,哪一個能像他這樣長得又高又壯?”
“你到底在暗示些什麼?”
米迦勒一邊滔滔不絕地說著閑話,一邊悄悄伸出手,不著痕跡地往阿奎那壓在手邊的某一隻信封那兒探去:“我只是感覺,關於海戈·夏克過去的經歷尚還有不少疑點,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覺得有必要收回現有資料進行一全面的梳理——你不覺得很好奇嗎?這種事是怎麼發生的?”
阿奎那淡淡道:“誰能想得到呢?也許,冥冥之中自有一隻無形的手,沒準兒……”
他冷不防伸出手,猛地摁住了那隻在旁邊試探著的毛絨絨的貓爪:
“就像你鬼鬼祟祟伸出來的這一隻。”
話音剛落,那隻灰藍色的貓爪從他掌下猝然抽出,迅速反扣在阿奎那的手背上。
阿奎那抬眼看著米迦勒:“這是什麼?”
“什麼?”
“少打岔,你自從聽說我和海戈在一起之後,你就眼神閃爍地往這裡看個不停。作為一隻貓,你的表情未免有點太生動了。你到底想玩些什麼?”
米迦勒眨眨翠綠色的眼睛,試圖萌混過關:“一個小遊戲——‘貓爪必須在上’——一起玩兒嗎?”
他們的手摁著那隻信封展開了角力。阿奎那盯著他,警告道:“米迦勒,你知道截止到這一刻,我還是你的僱主吧?”
米迦勒聳聳肩,只得放開了手。
阿奎那舉起信封搖了搖:“這裡面是什麼?”
米迦勒只得說:“一些對於調查物件來說正好,對於情侶來說卻有點過頭的東西。”
阿奎那提防地盯著他,一面拆開了信封。米迦勒不禁有些忐忑。他看著阿奎那緩慢地仔細地翻閱那些照片、還有米迦勒精心製作的摘抄筆錄,直到把它們收回信封。
阿奎那心平氣和地問:“所以,這些究竟是什麼?”
米迦勒無奈道:“你難道不是已經看完了?”
“我想聽取專業人士的意見。”
“這動用不到專業人士的意見。”米迦勒頓了頓,還是如實說道:“這是海戈那群‘前任’的資料。我排了序,分了類,盡我所能和他們一一調查談話過了——咳,如果我沒這麼敬業就好了。”
阿奎那冷冷地說:“你不說我還以為這是電話黃頁呢,涉及到的人名竟然從 a 排到了 z!原來這些是他的‘前任’啊,你說這個詞的時候猶豫了一下,你原本想說的詞是不是‘姘頭’?”
“這裡面很大一部分是捕風捉影。比如被害人奧菲利亞,她也在這份名單那裡。就像我說的,海戈·夏克的過去還留存著許多疑點。老實說,我不認為——”
阿奎那毫不客氣地指責道:“既然是捕風捉影,你就不應該把它遞給我。”
“我的錯。”米迦勒多多少少也有點生氣了,“我不介意提醒一下,當初是你讓我徹底調查海戈的人際關系——無論是臺上還是臺下,越詳細越好,哪怕只是嫌疑也沒關系。如果我早知道你和你的當事人搞到了一起,我才不會把這玩意兒帶過來——我從來不接離婚案,何況這種事?這讓我看起來像是個格調低下的蹩腳偵探。”
阿奎那無言以對,舉起杯子狠狠灌了一口。他又抽出那沓資料,在餐吧昏暗的燈光下仔細辨認、看了又看。他的神色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凝重,像是在看一份充滿專業詞彙的重症晚期醫學報告。
米迦勒慢慢啜飲著紅茶,窺著他的神情,又忍不住試探道:“阿奎那……你知道這種事很常見,對吧?”
阿奎那冷淡地說:“只是對你來說很常見吧?”
米迦勒坦然自若地說:“當然,我是隻野貓嘛。”
他停了停,循循善誘道:“或許你們認為身為米諾種的我和你們有根本的不同,但不妨想想看,在抑制劑和醫學安撫技術被研製出臺之前,大家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慾望才是我們的本質。我們血液中湧動著是禽與獸的基因。哪怕你們長著一顆人類的頭顱,用文雅的口音、斯文的衣冠來拼命掩蓋這一點。你是個常春藤盟校畢業的社會精英,吃穿用度都上得了臺面、經得起推敲,但是在這個世界的各個角落,還有很多買不起定期抑制劑的人們在過著這種‘本質’的生活……”
阿奎那一語不發,把材料歸納整理收進公文包。他的表情又變成了初見時那副鎮定和冷淡:
“感謝你的人本主義演講。”
“有稍稍打動你嗎?”米迦勒溫和地說,“為什麼不坐下來,我們再好好聊聊呢?”
“我不需要。我好得很。”
阿奎那不帶多少情感色彩地說。他伸手拿過米迦勒的杯子,仰頭將杯底的飲料一飲而盡,把小費放在桌面上,站起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