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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步襲睡了一個好覺，那是自從宮裡回來後，他睡得最沉的一個晚上。
他醒時，還沒睜開眼就已然感覺到外頭已經敞亮的天光，步襲被那束明亮嚇得登時清醒，陡然睜開眼睛時，就那樣同身側的人直直對視。甄欺躺在那裡，微微側著點身子，見他醒來，於是勾起唇角笑了笑，像是在同他問早安。
一瞬間的恍惚讓步襲産生了點回到過去的錯覺，他睜大了眼睛一動不動又多躺了會兒，直到甄欺也察覺到他的不對，小聲開口說，怎麼了？
“.....沒，沒事。”他從床上爬起來，一邊抓頭發一邊不忘將甄欺身上的被子拉了拉：“你在這裡等我，我很快就回來。”
步襲幾下穿好衣服，沖出門去草草洗漱好。他從長廊下跑過，同春意冬雨撞了個正著，手裡替他準備的餐食還沒來得及遞出，人就已經匆匆跑遠了去，嘴裡叼著發帶，端著盆冒熱氣的水就回了主屋。
回到屋裡，步襲端著水，重新將腳步放輕，惴惴不安向著床邊靠近，在隔著簾子瞧見甄欺睜著的眼睛時才徹底鬆懈下來。他將人如往常那樣扶起，然後圈在懷裡，捏住帕子要替他擦臉時，步襲才發現，甄欺一直在看他。
他貼靠在他頸窩，抬眼的動作顯得有些費力。想起方才醒時那一幕，與此刻如出一轍的神情帶著與記憶裡的那個甄欺毫不搭配的溫柔，讓步襲無可抑制地嗅到了離開的味道，覺得錐心刺骨般難受。
“步襲。”甄欺的聲音細弱到有些模糊：“扶我起來。”
於是他將懷裡的人支起，在他的攙扶下直起半截身子來同他面對面。甄欺沒繼續說話，眼神落回他手頭熱乎乎的手帕。他懂他的意思，仔仔細細替他擦洗過一遭後，正要扶著他躺下，那隻無力垂落在一側的手，又輕輕的勾住了步襲的衣角。
“雪停了嗎？”
“前日夜裡停的，今日.....”步襲看一看外頭的天：“放晴了。”
他扭回頭，心頭壓抑得讓他幾乎沒辦法再擠出個面面俱到的笑容。步襲眼裡框著層淺薄的淚，被甄欺久違地看清，想要替他抹去，雙手還沒真正抬起，肩胛重傷之處就扯著壞透的筋脈迅速疼起來。太久沒有動彈，甄欺渾身都沒有力氣，那股鑽心的疼在一身病骨裡頭突突地刺激著知覺，反而讓他生出點反骨，甄欺皺著眉頭，緩緩地嘗試動起手臂，一點，再一點，痛覺不斷加重，久未清醒的神志被拉扯出幾分清明，他固執地想要觸碰到自己的極限，在行至半途時就被步襲打斷。
“很疼吧。”步襲將他的手捉在手心裡細細摩挲，帶著一道輕輕放回：“要做什麼，我來就是。”
他垂著腦袋，將頭頂上那個綁得亂糟糟的頭發在甄欺眼前暴露得一覽無餘。下垂的眼睛裡仍舊存著點讓他難以忽視的淚光，他第一次醒時就讀懂了步襲掩藏在笑臉之後的悲傷，一早就意識到自己大限將至，甄欺無比清晰地感受著生命的流逝，在日夜裡見證自己邁向生命的盡頭，原以為就要於暴雪的夜裡無聲消失，沒成想，上天卻偏偏在這個時候放晴，安排出如此突兀不同的一日，好像刻意強調一般提醒著他的離去。
人離去時，最能感知到的便是自己。甄欺想，起碼他能夠還算清醒地度過今日，看清步襲的模樣，再把握著這恍然間好似如沐春風般的日光，將所有想要同他說清的話都說個明白。他求神問佛得晚，自偶遇那個老道之後才開始真的成為一個信徒，求來求去的上天保佑，最後就這樣遲遲的趕來，落在了他這一生的最後一天。
是幸運，這應當就算做幸運。甄欺思及此，餘光裡那束陽光也跟著越發明亮起來，於是他輕輕喚了一聲步襲的名字，看著他竭力含著眼淚，裝作無恙般重新看向自己，連嘴角都用力到發顫。
“天色這樣好，我想出去瞧瞧。”
“.......外頭，外頭正在化雪，融雪時候最冷，你身體不好，不能受寒。”步襲看著他神情，裝得一派單純無虞：“等春天來了，我再帶你去長郢看花。”
又是這般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哄騙，只是這回誰都不會再去怪罪，再去戳穿。甄欺想對他笑一笑，他看著步襲的臉，卻又覺得自己此刻擠出的笑容或許也和他的一樣假，一樣費勁，他看了也會像自己一樣難受，所以他只好點點頭，任由著步襲摟住他的後背脖頸，把他重新抱進懷裡。
甄欺靠著步襲，從他身上嗅到股連他也能分辨出的藥氣。屋裡一下變得格外安靜，將步襲沉重的，顫抖的呼吸放大得格外明顯。甄欺覺得，他應當也察覺到了自己就快要離去，越是無力挽回，就越是難吐露言語，可他不想就這樣平白浪費掉時間。想說的話成篇成段，甄欺卻也知道，自己或許挨不到將它們說盡的時候，他張張口，窗外忽然傳入一聲敞亮的嗩吶聲，緊接著開始奏起了樂，格外響亮，格外熱鬧，也格外喜氣。
那是結親時的禮樂。
“外頭......是誰？”
“甄謀。”步襲靠著他額頭：“他用官職換了和離，找到了那姑娘，人還活著。今日立春，是個好日子，索性就選了今日辦禮。”
今日是立春啊。
又是一陣兀長的沉默，摟住甄欺的手不自覺的多用了點力氣，步襲孩子氣的覺得，或許自己再用力一點，就能真的將他留住。他垂眸去看懷裡的人，甄欺還睜著眼睛，卻只是看著窗外，陽光落入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讓步襲原本就快要決堤的心徹底破敗下來，他終於意識到，這世間的生死從來由不得他願不願，想不想，步越是，甄欺也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