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甄欺第二次提出要去外頭時，他同意了。這抉擇並非是步襲做好了甄欺就快要赴死的準備，他只是妥協，向甄欺，也向自己。
於是他將櫃子裡那些命人早早準備好的新衣裳全都取了出來，抱進懷裡，再放在甄欺面前由他挑選，原以為他會喜歡的東西卻沒能受到甄欺的青眼，他搖了搖頭，看著步襲，問他藍色那身，他可還記得。
記得。步襲點點頭，從櫃子的箱底裡翻出那套已經壓得有些泛皺的衣衫。數年過去不見，步襲抖落開衣料，想起那時候甄欺帶著自己去過的披錦樓，想起那個書生似的老闆，想起他話術似成套成套的說辭，才明白他所言不虛。
他一眼看重的布料如今也仍舊漂亮，步襲替他換上衣服，裹上厚重的披風，一把把人抱起來時，用的那點力氣卻差點讓自己連帶甄欺一起摔跟頭。他輕得嚇人，去掉那身行頭，就不剩多少重量。步襲又鼻尖泛酸，正想著該如何抽氣才能不讓他發覺時，甄欺又叫他，眼神向著窗邊那張許久無人問津的桌臺望去。
“替我梳妝挽發吧。”他瞧著他的臉：“教過你的，可還記得？”
“記得。”
香氣濃鬱的胡粉敷面被步襲於粉撲上撚開，再一點點向著甄欺臉上抹勻抹開。那些手法動作他其實早就快要忘了，但甄欺坐在那裡時，他便一下子想起了他從前坐在這裡擺弄這些物件的模樣。眉黛慢慢勾勒出細長的眉毛，臉上功夫結束，步襲又找了幾支他從前總愛用的發簪，替他梳了個鬆鬆散散的頭，手指於發絲收束好後再次穿插過發間，殘存於裡的溫熱在步襲抽出手時轉瞬即逝。銅鏡在一切結束時遞到甄欺手裡，他看了看鏡面，眼前已經多出幾個模糊的斑點，他已經看不清楚，卻還是點了頭。
“走吧。”
外頭的喜樂吹得鑼鼓翻天，一開啟門，那陣勢就越發大了起來。步襲推著輪椅，帶著甄欺於廊下石桌邊停下。他從前便是坐在那裡看他在庭院中練劍，雜碎不少茶盞，潑壞過他許多衣衫，舊恨新怨堆疊，步襲卻再也生不出半點氣來。以前落在他臉上從來都不疼的巴掌在如今卻泛起火辣辣的痛，他在甄欺身側的石凳上坐下，一張嘴便忍不住地想到從前，那麼多的話，能在此刻說出口的，卻是一句也不剩了。
“甄謀和她的事，你知道嗎？”
“知道，你同我講過。”
不過是話本裡常見的走向，只不過稍稍對調了些身份，被身份和家庭圍困阻撓的人不再是閨閣裡的小姐，甄謀是連私奔也沒有立場的，甄家二門唯一的兒子。最初時，他對她的情愛沒法讓他徹底棄一家於不顧，棄自己和心上人的處境於不顧，於是他選擇了順從。等到一片狼藉，滿目全非時，他得到了曾經想要的一切，終於在心裡衡量出個高低，於是回來追尋，好在夙願得償，神仙心軟，讓世上遺憾少了一樁。
“雖說舍了官位，但皇帝也不願落個苛待賢臣的名聲，跟著下來不少封賞打點，往後的日子，也還能清閑著過下去。”
“只是甄謀這樣的人......”步襲望著天，聽著耳邊的喜樂淡言：“能這樣一時，卻不知能不能這樣一世。”
“........會的。”
步襲看向甄欺，不懂他的篤定來源於何處。他追著他的目光往院牆看，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一牆之外的地方已經被妝點起紅綢繡球，順著那些隱約露出的鮮豔一眼看去，星星點點的朱紅已經綿延去好遠，大有蔓延一整條街的模樣。
外頭的喜樂漸漸吹遠，傳入的聲音逐漸被百姓們的喝彩叫好聲取代。爭搶的聲音帶著哄鬧，步襲見過，知道這應當是丫鬟們在隊伍裡向著街上隨手拋著碎金碎銀。皇帝賜下的東西雖多，這般聲勢浩大的陣仗卻也能帶走不少，甄謀已經結過一次婚，執意如此只有一個緣由。
“傾其所有，也要給她最好的一切。”步襲暗暗說出了聲：“我倒是低估了他的心。”
“也就這麼一個了。”
甄欺的聲音清淺，差點被外頭的喧嘩遮蓋，步襲不得不湊近他臉側去聽。捱得更近，他更能看清他的每一處神情變化，察覺到他的欲言又止，也察覺到他的力不從心。敲鑼打鼓的聲音震得兩顆心都在顫，陽光傾斜，照亮廊下的陰霾，步襲看著甄欺凹陷的臉，有一瞬間差點就將那個問題說出口。
你可曾........步襲硬生生把話堵在了半截，什麼也沒再繼續問，只是同他一起看著外頭的陽光發愣。
“這樣的天色，長郢是不是很常見？”
“是。那裡幾乎沒有落雪的時候，最冷時，也不過多穿件外披。”
“我.....”甄欺有些喘不上氣，只好又放輕了些聲音：“不喜歡冬天。”
“嗯，我也不喜歡。”
他說一句，步襲答一句，越來越斷斷續續的話要靠著猜去聽去答，步襲卻只耐心地湊在他臉側聽。
“你如今，信神仙嗎？”
“不太信。”
“我倒是挺相信的。”
“為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