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釧霎時停了聲音，記憶裡，這還是周霽頭一回用這樣強硬冷漠的語氣同自己說話。事情一樁接著一樁，不懂生死的幼子如今也成了見多死別的青年，周釧想，或許哥哥也同自己一樣，於這些兵荒馬亂的過去中有了變化，從不信神佛，到如今不過是口頭一句話也開始謹慎到避讖。
又靜坐片刻後，周釧回首瞧了一眼身後始終明著燈的屋子，天就要亮了，她想，他們也應當從這裡離開。
“哥，讓小步哥哥同甄公子就在這裡吧，我們就.....別再過來打擾了。”
“好。”
腳步聲漸行漸遠，於院中再添幾條交錯的腳印。外頭的風雪剛停，動靜平息，屋子裡燒炭的動靜越發清楚起來，在步襲耳邊噼裡啪啦響個不停，將他的臉都燻紅，卻也不見他動。床榻上的人睜著眼睛，沒什麼力氣，只能微微動一動手指，說話也只能靠著點氣聲，還要叫他湊近面前，再去辨認那些混混沌沌之下都是什麼意思。步襲見甄欺辛苦，便沖他搖了搖頭，將掌心遞到他指尖，趴在床側，安靜的看他。
“有什麼想說的話，就在這兒寫，慢慢的寫，我能明白。”
床上的人聽得慢，反應也慢，待到甄欺聽完聽懂一句話的時候，步襲已經扭開臉去好幾回，揪住袖口將眼眶裡忍得難受的眼淚反複擦淨。再轉過頭，他臉上還是那副溫柔的笑，他知道甄欺如今看不大清楚，於是又抹一把臉，曲著已經有些發麻的腿，又往前頭探了探腦袋。
擱在原處的手傳來一陣輕輕的癢，步襲低頭去看，甄欺的指尖顫抖著落在自己掌心，沒法兒將一筆一劃連成一氣，卻不肯放棄，於半晌後描摹出兩個大致的字樣。
“很累。”
“那就再歇歇，等歇息好了，我再去端些吃食來給你，用過以後就不累了。”
又是一陣等待，甄欺一眨不眨眼睛，明明病成了一把枯骨，那雙眼睛卻還不見模糊。他一邊瞧著步襲，一邊在他掌心裡反複描摹著同一個字樣。
“你。”
“........”
步襲的笑容僵在臉上，很快又複原。他不敢動甄欺的手，只好看向停留在掌心的指尖，然後虛虛一握。
“別多想，你的病.....還需將養才能好。”
面前的人緩緩眨動兩下眼，步襲以為他又要昏睡過去，正欲抽回手，卻被甄欺輕輕勾住。他迷迷瞪瞪，看起來已經快到了極限，掌心的觸動越來越淺，直至他不受控制，徹底又陷入沉睡。
能好。
又輕又軟的觸感留下的痕跡泛著輕微的癢，甄欺閉上眼睛，終於讓步襲能夠肆意的流淚。疑問或是陳述，對步襲而言都再難握著那個誰都清楚的結果去面不改色地同他編造，你還能活下去的假象。期待落空之後接踵而至的不是失望，而是更壞結局的預告，他懷著驚喜的神情甚至還沒來得及在燈光下被照亮，屋外的大雪就隨著幾位醫師的沉默一起將整座屋子都撲到生冷。
如絮的大雪紛紛揚揚，將天地都染白，眼淚將睡夢泡出幾分肖似苦藥的澀，步襲靠在甄欺床邊，落進床簾中的雪光融入淚水，映照出一幕幕經年難忘的從前。步越的死，甄欺的拋棄，走到如今，他們三人之間這場轟轟烈烈卻始終不得窺見天日的愛恨糾纏終於快要行至末時，所有的痛苦被記憶猶新的美好幸福反複拓印銘刻，加重成難以消除的烙印，他還能記得步越懷抱裡的溫度，哥哥的手和眼淚一起落到他臉上，到死時也未曾松開。直到夢裡那片白霧將他徹底吞沒，步襲才發覺，原來他所有不得不面對的割捨和離去，都與冬日有關。
甄欺的迴光返照對於他而言，何嘗不是一個冬天。突然而來的晴暖給了人複蘇的錯覺，一夜過後，卻又是鋪天蓋地的雪，帶著抹殺一切的決絕和殘忍。惶恐不安擠佔進步襲身體每處縫隙，步襲睜開眼睛，藉著已然大亮的天光細細看著甄欺每一次胸膛的起伏，一邊慶幸，一邊恐懼。
這樣的煎熬自甄欺醒來那日就開始不斷蔓延延續，甄欺清醒的時候不太長，斷斷續續的睡，也斷斷續續的醒，每次醒來也只來得及說寫幾句話，便又要睡去。步襲看著甄欺，有時也握住他的手，偶爾也會在他精神不濟睡去時小心翼翼地上榻去，同他隔著一點空隙，悄悄躺在他身側，只睜著眼睛，無論如何也再生不出半點睏意。入了夜，步襲看著甄欺的側臉，靠在枕上犯迷糊時，想起在長郢見到他時心頭的那股莫名的感覺，才明白過來甄欺與哥哥的異曲同工之妙。
油盡燈枯時，油芯被火燒到末端，散發出的味道總是格外強烈，他總是對死亡有著快人一步的感知和預兆，卻也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切向著自己最不希望的方向毫無餘地的繼續。
不分晝夜的日子過得多了，等到步襲被外頭的叩門聲從這一方天地拉出時，甄欺這一場不知何時終了的短暫停留，已然在他日日夜夜的磋磨守候裡過去了三日。
他開啟門，眼前站著的人還是周霽。他沒說什麼，甚至也沒問問甄欺的狀況，一紙紅箋遞到面前，步襲於他面前開啟，清雅的字跡於末尾撰寫下兩個只是放在一起都覺得相配的姓名。
“二月初六，”步襲算了算日子：“他這日子，選得倒好。”
外頭的雪於夜裡停下，天卻還陰著，不知道會不會將這場來勢洶洶的寒氣多挽留下些時日。或許真是冷久了，將人五髒六腑都吹得生冷，所有人都盼著冬日趕緊過去，巴不得張燈結彩迎接春天和晴日的重現。
“是啊，立春。”周霽淡淡一笑，轉過身來同他並肩站在門前，回頭看了眼處處積雪的庭院：“寓意雖好，但春寒料峭，這天寒地凍的境況，應當也沒那麼快得到消解。”
兩人沉默著又站了會兒，步襲在寒風裡被吹澀了眼睛，剛要轉身回屋時，周霽又叫住他，問他明日要不要出門去。
“他託我帶給你這帖子，也許....也是想讓你和他也一齊沾一沾喜氣。”
推開的門敞著一條狹窄的縫，步襲停在那裡，默不作聲當了半晌擋風的肉墊，最後才扭頭過來，只是搖了搖頭。
他重新進了門，雪光映透了薄薄的窗，周霽看著那道人影往裡走去，走走停停，直至消失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通向裡屋的最後一扇視窗之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