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樣的....甄欺用力地閉了閉眼，餘光裡殘存的半截人影，不偏不倚能夠將步襲垂頭的動作捕捉。多年前拽著他要同他一起回府去的小孩，即使被人摁著打進泥土灰塵裡，也從沒在他面前如此垂頭喪氣。步襲於甄欺而言，是個盛著靈氣精氣的盞，他當他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為快要失去他而不得不做出割席。原以為遠離自己，這世間的山川湖海又能將他再充盈，行至末了，甄欺扭頭去，看清了他的眼睛，看清了他臉上倏然垂落的，無聲無息的淚滴，才明白過來，吸食壓榨著他靈魂的自己，從來沒有因為他自以為是的放棄而從他那裡徹底剝離。
兩相靜默下，是甄欺率先扭回了頭。他伸手去，隔著衣料摸到了步襲掛住自己衣袖的手，兩根手指微微彎曲著指節，將一截布料鈎在裡頭，他是掛餌的魚鈎，也是自甘上咬的魚。而越是這種難舍難分的時候，越要有人做出個決斷，越是難，越是痛，就越是必要。於是他扣住那兩根手指，用當年握住他的那隻手推開了他，卻沒再急著離開。
“只要不在這裡，天下這般大，我哪裡都去得。”
“....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再看見你，更貼切的說，應當是......”
甄欺側身過來，雙手在袖口裡交握成一團，竭力剋制著顫動的趨勢，要把狠話說得表裡如一。
“我不想你看見我。步襲，我不想再讓你瞧見我如今的樣子了。”
“每一日你在我眼前出現，都只會反複地提醒我，自己現在有多狼狽，多不堪。”
“你一定覺得很暢快吧？當年那樣羞辱你的人，如今卻也成了別人踐踏玩弄的物件，你如今成了周霽身邊的紅人，富庶強盛之地的都尉，齊王惜才，此後必將重用你，你的未來你的前途，都早已將我甩在了身後去。”
“.........是嗎？”
身側人腳步一轉，直直出現在面前。步襲抬手拭去面上淚痕，隔著帷帽面紗，目光灼灼看向裡頭自以為高明藏匿著的人，而後扭頭看向頭頂星河明月，露出個不自覺的輕笑。
“你知道，你在心虛說謊時候，有個特別的習慣嗎？”
“每說一句話，總要停下來喘口氣，再向著另一側扭一扭頭........”
手指穿過輕紗，柔柔撕開甄欺眼前那片不明的紅暗。清白月色順著縫隙緩緩流瀉進眼簾，步襲傾身站在面前，紅紗於他指縫中牽掛不休，兩身紅衣，兩身酒氣，衣冠妝點出肖像的紅唇喜色，這天地間就那樣兀自多出一對不合宜的新人，最相配，最無果。
“其實我一直都知道，你其實沒那麼不在意。”
“只是到了現在，我再去追問，倒顯得自己緊追不放，成了可憐人。”
從齊王府到周府，需得路過長街，沿著護城河從街頭走到街尾去。這樁聲勢浩大的喜宴將原本就熱鬧的長郢夜市捧出了另一副燈火輝煌的模樣，一盞接著一盞的燈將黑天都染成橘皮的顏色，天上有多少星光燈光，河面裡就有多亮堂。馬蹄紛紛沓沓落下重踩上石階，白日裡結親時候落地的紅屑金箔捲起飛動，耳旁風聲獵獵而過，步襲卻只看著前路，將周遭一切拋之腦後。
他想，愛或不愛，在不在意，甚至是願不願意，他都不想再管。他要把甄欺留下，哪怕是打暈了關起來，從此以後就圈禁在那個不大的側院裡頭，他也要他留下。
幾近偏執瘋狂的念頭在一聲聲馬蹄落地的聲響中被重重敲擊進步襲腦海，他能清晰的感覺到自己正在因為他一點點失去理智，變得不受控制，一向無欲無求的自己從未生出過如此磅礴到無法消磨減少的執念。
馬在周府門前停下，步襲從馬上下來時，看著頭頂那塊提著字的匾額，看著從未如此安靜過的府宅，將什麼可恨的辦法都想過了一圈，做人還是做禽獸，他都已經憑著那一小會兒將自己全然開解。準備做得如此齊全，到頭來遇見正主，瞧見紅紗之下他心心念念一路奔襲而來的那個緣由時，步襲卻什麼也想不起了。
甄欺含著淚的眼睛他見過太多次，可這是第一次，步襲同他對視時，裡頭清晰可見的，有著自己的模樣，自己的名字。
“....今夜，我只當沒見過你。”步襲深吸一口氣，挽著那片紅紗的手就要準備抽離：“山高海闊，甄欺，我放你去。”
紗簾輕輕飄動，沒了力道託襯，就快要重新將裡頭人的模樣全部遮蔽。步襲說完了話，轉身就要把這出自導自演的戲拐向尾聲時，甄欺卻又不肯罷休起來。鉗制在腕處的手用力一拽後飛快下滑，撬開步襲捏緊的拳頭，就那樣不合時宜地扣緊。泛著月色的紅紗於帷帽之後翻飛拂動，那是個倉促突兀卻如此炙熱的吻，甄欺停在那裡，收緊的眼淚倒灌回身體，將心都淋濕澆軟，酸苦的底調在幾下輕輕的啃咬後發散傳遞進另一具身軀，一吻畢，交纏的靈魂血肉淋漓地撕扯回原形，甄欺的手撫過步襲側臉，就算做一句無聲的告別。
他離去時，天地都如此透徹幹淨，再沒有那樣遮蔽天日的白雪，一條紅綾輕飄飄被晚風捲走，向著無人知曉的屍山火海義無反顧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