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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甄欺離開的打算，原沒有眼下這樣早，這樣倉促。
他計劃裡的離去，必然是帶上陳春漸，帶上春意冬雨的，甄欺一向喜歡提前預備好一切，盡可能避免陷入無路可退的境地，所以他提前很久便打點好了一切，行囊，金銀細軟，甚至是歸去的路途，他都事無巨細地列好了，就只差一個合適的時機。
這個時機從被齊王強留於長郢之時，甄欺就開始等，開始算，於得知皇帝病重那夜時嗅到了前所未有強烈的氣息，他知道這便是他最後離去的機會，從心底燒起一片難耐的火，卻沒等到那火將他徹底包裹，便以一種出其不意的方式被草草熄滅，甚至未挺到那夜過去。
撞進懷裡的孩子不是巧合，甄欺靠在床榻裡，撿起那張從袖口中抖落的紙條，上面的字句簡單清晰，懷王要他於三日內離開長郢，往昌京皇城去。一句話決絕地斬斷他有關於未來前路的所有編排，西江成了回不去的故土，下一路直直通向昌京。
生死不過彈指一瞬間，甄欺隱隱約約的覺得，這一趟，他似乎不必再帶上那些人，那些行囊了。
一眼看清自己的結局，甄欺比預料之中平靜。他見證過太多人的離去，原以為至少會出現的恐懼，憤怒，全都沒有來臨。從梯階上摔下時留下的大小青痕泛著痛，甄欺窩在床角，閉上眼時，內心只剩下一片平靜到無力的空虛，窗外的人低聲說著話語，步襲的聲音不偏不倚撞進那片了無盡頭的暗色，帶著點沖破黑夜的淩厲，讓甄欺於一瞬間裡無厘頭地認為，或許他能帶自己脫離。
等到那一瞬間過去，門推開，腳步聲漸漸靠近面前，甄欺終於選擇了認命。他曾翻天覆地將一切攪成一團亂，曾也想過無數次，究竟是什麼樣的時刻自己才會心甘情願地承受下這不公的命運，一聲不吭地把血肉咽進肚子裡。這一刻變成此時此刻，隔著簾子，他已經能看清些許步襲的輪廓，他的模樣，他的發絲，他成熟堅挺的，寬闊的背脊，牽絆纏繞著他的一切騰空輕盈飛起，幻化出落成眼前的這個實際，萬千思緒翻湧糾纏，最後於無聲處歸於一旦，甄欺只用了一個眨眼的時間便說服了自己。
或許認命，也並不算折腰。
一切都拋空，一切都忘記，甄欺聽懂了那時候步襲話裡一刀兩斷的意思，卻毫不珍惜地選擇了另一條歧路。什麼糾纏不糾纏，什麼兩清不兩清，他把自己已經劃歸進死人的行列，半隻腳踏進了棺材的人，若還不能順遂心願，那便是死也不能瞑目了。順著瘦削的肩胛一路下滑，撫過他肌膚，宣洩的動作充滿了孩子氣，甄欺墜入那個滾燙發熱的懷抱裡，腦中卻不斷浮現出未來的幻影。
他的死局無人能解，不論是留是去，猜忌和忌憚都會變成要他性命的魁首，哪怕是懷王成了勝者，他不是簇擁大業的功臣，也不是同他推心置腹的賢臣，連根拔起才能永除後患的道理，是世代君王無需言明便能諳熟於心的規則。若不去昌京，留在這裡，半路出現的自己更只會成為刺眼的那一個，若齊王得位，甄謀順勢而上，不管是拔除異己還是削弱甄家勢力，甄欺都是當仁不讓被犧牲的那一個。
而甄欺最終用來二者擇其一的條件，便是哪一個能讓他的死更多出些價值。
四周的熱意還在持續發散，越升越高，洶湧翻騰著的慾海上狂風暴雨，將他擊打得支離破碎，有意剋制的聲音也開始零零散散向外流失，甄欺控制不了眼淚的出現，連同它的消失也毫無掌控的餘地。一個接一個吻追著淚痕往下，將水漬暈成一小片，再用溫熱的柔軟掃去，每當那個時候，他就要離徹底昏迷不遠了。甄欺渾身上下都沒了力氣，剩下的最後一小片清醒的神思，總是留給那幾滴垂落胸膛，不屬於自己的溫熱。
若結局註定，那能夠保全步襲的那個，就是他義無反顧選擇的唯一。
關著的門就在眼前，手中燭臺堪堪映亮眼前的門閂。甄欺定定站在原地，扭頭又向著妝臺的方向望了望。長發披散，卸下的簪花紗帽全都擱置在桌上，被夜色不分你我地吞沒。身上紅衣被藏進披風裡，他轉回眼，將那個好不容易翻找出的鬥笠扣上頭頂，隨手扯來的一塊紅紗被他草草栓系在上頭，帷幕垂落，面容終於徹底隱去，甄欺推開門，原該急迫的腳步卻因為庭院正中那個人影驟然打住，不得不就此停在原處。
步襲站在那裡，聽見動靜抬頭起來，卻只看見個被包得嚴嚴實實的人影，臉前被一片紅紗擋住，在那盞小小的燭火映照下，也只能勉強看清裡頭人不深不淺的半點輪廓。
“又要走了？”步襲不動，將那個影子一筆一筆描摹進眼裡：“這次被你騙的，不止我一個。”
“他們也和我一樣，被你耍得團團轉。”
那頭的人仍舊沉默著，卻已從方才的驚嚇中緩過神來。甄欺左右看看，確定步襲隻身前來後，從帷幕下頭吹出口氣去，將燭火徹底熄滅，旋即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還是不打算同我說些什麼嗎？”
衣角被人輕輕勾住，明明一抬手就能掀開的力道，卻將甄欺不可撼動地挽住。他就那樣定定紮在步襲身側，被他勾著袖口，執拗的勁兒同多年前那個橫沖直撞非要同他回府的小孩兒仍然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