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欺看著他,沒覺察到步襲的失落,他看著他身上那身玄衣燦然一笑,一挑眉,身上的病氣就那樣短暫地消失。
“近日來人多事雜,晚上時候不必再來見我。”
“步都尉,喜宴時,要記得穿喜服。”
那分明是一句話,卻因著末尾那二字染上了顏色。步襲接二連三被人這般囑咐,夜裡又突然得了空閑,閉上眼時候,眼前都是一片晃眼的紅,卻並不驚悚。他又做夢,夢裡的人還是故人,他只是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總會夢見哥哥,夢見甄欺,夢見他們倆穿著相配的紅衣,在紅燭之下對拜飲酒,扯著那根墜著繡球的紅綢往屋子裡去。
這古怪的夢讓步襲並未依靠上這幾日的安靜重獲安寧,接二連三的夢境過去,便輪到自己衣架上的衣服變紅,他穿上那身周霽送來的衣裳,於人堆裡找見他人時,齊王府外的長街上已經圍滿了長郢百姓,鑼鼓聲鳴已經不必他細聽,真真切切的從長街那頭傳入耳裡,連同那些踢踏的馬蹄聲一起,向著他們靠近。
“....甄府其他人呢?”步襲擠到周霽身邊,同他艱難耳語:“怎麼不見來?”
“說是人手不夠,都去了那頭幫襯打點,晚些再來吃酒。”
步襲不說話了,被簇擁在人群裡東倒西歪,出神地想著甄欺。什麼人手不夠,幫襯打點,再不濟也輪不到他一個堂堂家主頭上。不出現,不過是不想見他,不想再被像自己一樣擠在人堆裡,連喘氣都覺得艱難而已。步襲早已習慣了甄欺給自己找藉口理由推脫耍懶,也沒再多問,只又往周霽身後躲了躲,藉著他周圍那一小圈可憐的空隙尋得點他想要的鎮靜。
“新郎官來了!接親隊到了!”
前頭的氣氛隨著那聲響徹雲霄的嗩吶聲被推到了最高潮。騎在馬上的甄欺穿著喜服,耳畔簪花,渾身上下都沾染著一路過來時前頭人不斷拋灑的金箔。周遭喝彩歡呼聲不絕於耳,步襲站在人群裡遠遠瞧著,卻也能看清他那張毫無笑意的面容上,早有了空洞枯萎的痕跡。
甄謀對於步襲而言,因為當年步越一事留下的不可磨滅的芥蒂,他對他,總歸是不可能有些什麼好臉色,抱著什麼好期許的。他感慨世事無常,卻不會真正替他扼腕可惜。步襲並不在意這場婚宴,他同周霽胡謅個藉口,轉身就往著後院去。
步襲清楚,這浩大的聲勢動靜不論他跑到哪個角落裡也不可能全部規避。齊王府大雖大,可現下處處都早已被裝點出了喜慶的樣子,連帶著這麼個清爽的庭院也被牛頭不對馬嘴地系掛上了不少紅綢燈籠。盛夏裡,紅色看得步襲紮眼又來氣,他只得往那片只剩下最後一點粉嫩的長郢花樹下走去,躲去一片樹蔭下頭,靠著樹幹閉上眼睛。
周遭滿是殘餘未散的,花的香氣,那些吹拉彈唱的聲響在燥熱的餘韻中被逐漸蒸發,陰涼下,所有的熱鬧都在一點點變得飄遠,步襲靠枕在角落,空蕩蕩的腦袋無意識地開始放起了空,搖搖晃晃地就那樣犯起了瞌睡。
“夏日到了,蚊蟲越來越多。”
他扭頭看向床榻上不耐輕罵著的甄欺,很快明白過來,這又是個夢境。周遭陳設熟悉,步襲望向窗外,廊架上那片藤花一朵緊著一朵密密匝匝開著,原來這裡也是夏季,或許也是曾經他們曾共度的,多年裡再尋常不過的某一日。
“春意和冬雨那兩個小丫頭前些時日不是偷偷摸摸拿著藥材做驅蚊用的香包?東西呢?怎的這麼久了,連個影兒也沒見著?”
幾層白紗遮擋著光,將床榻一整個包圍環繞在裡。步襲從窗邊向著那處走近,停在床前,一低頭就能看清他垂落在外頭的衣擺,還有擺在前頭的鞋。
“步襲?”
裡頭的人察覺他靠近,卻發現他似乎有些過分安靜,於是起身來撩開紗簾。甄欺坐在床邊,看著面前兀自怔愣出神的少年,有些不悅地掃他一眼,踢腿出去不輕不重往他小腿上一踹。
“方才開始便不說話.....”甄欺的手撫上他腰間,又隨著腰帶一路橫向摸了個幹淨:“說吧,又是哪門子的筋搭錯了,莫名其妙變了個啞巴?”
“......我跟你學的。”
“跟我?”
甄欺笑了,索性掛在他身上站了起來。步襲扶他的動作好似已經形成了習慣,只是察覺到她的用意,人就已經摟進了懷裡。熱辣辣的天氣悶得屋子裡滿是黏膩,放在床頭處的一壇冰消融得飛快,如今只有一縷幽靈似的寒氣殘存,好像就纏繞在甄欺指尖,隨著他撫摸得動作一路往上,最後停在了步襲後頸。
“我這個人,最管不住的就是嘴了。”
“若我哪天真的連話也不說,不是死了,便是在去死的路上,離死不遠了。”
上挑的眉目媚眼如絲,一抹涼意渾然天成,襯得一身白衣的甄欺更多出幾分非人的妖氣。他摟著步襲,動作姿態極其放鬆,摟抱的動作帶著點無意識的挑撥,卻也和撒嬌幾近。
“人生苦短,趁還活著,更要及時行樂。”
後頸被人輕掐一下,打磨過的指甲撓過面板,就像簇頭發絲往那處掃過。還未消散的吻痕留在頸側,紅紅的一點,哪怕是就此怪罪給蚊蟲也不會有人懷疑。屋子裡薰香的味道與窗框下燃燒著的驅蚊料交織作一團,被暑熱融化成一片朦朧的白霧,靜靜蒸騰往上,不經意間蔓延進兩人之間。
眼前光景被那片不斷變濃的霧氣一點點淹沒,虛幻裡,甄欺向他靠近,就要在步襲唇邊落下一處似有似無的吻。
“與我......”
“共赴雲雨。”
眼前一切隨著那句話的尾音開始天旋地轉,步襲從一陣高墜般的心慌中驟然驚醒。花朵枝葉遮擋不全遠處的天際,他看著那抹已然暈染成橙紅色的飄雲,撐著兩側被他踩實的泥地不甚清醒地率先坐起身來。一覺睡去這麼些時候,周霽怕是早就開始在背後將他罵了個遍。估摸著時候,婚宴應當就要正式開始,步襲晃晃腦袋,抬手往額角擦了擦,而後弓腰站起身來,從樹蔭下走出。後院僻靜無人,前頭廳堂裡歌舞昇平,酒香隨著樂曲的節奏打著節拍被發散開來,到步襲面前時,只剩下微弱的一縷,夾雜在郢花香氣裡,卻又多了一味奇怪的清苦味道。
是什麼味道?那感覺讓步襲覺得熟悉,於是忍不住扭頭再去看那自己方才躺靠過的路邊樹下,又眼尖地發覺一小堆已然燃盡於此的香灰堆。餘燼尚未完全失溫,熟悉得味道將那個結束得突兀的夢境與現實相連,指尖灰塵輕易揉搓兩下便掉落得無影無蹤,步襲蹩起眉頭,看著眼下袖口上那塊並不顯眼的白痕,又抽手回來在臉側揉搓幾下,將殘存在上頭的那層香粉盡數帶離。
郢花香埋不沒藥材,也沒能如人所願把脂粉掩蓋。步襲沉默片刻,邁步向著正廳走去。從來往的侍從裡頭擠進廳堂時,三叩九拜那些高高喊的禮早就行完,新娘送進了洞房,只剩下穿著喜服的甄謀被人四處攔下敬酒慶賀,腳步虛浮,醉意明顯。桌對桌,人對人,他站在最後頭的角落裡,卻沒瞧見甄欺,反倒率先找見了守在個空位後頭的陳春漸,還有拿著酒盞酒壺的春意冬雨。
侍從侍女皆在,步襲想,左右找找,總能找見人去了哪裡。剛要轉身匆匆離去時,一隻手將他往門外用力一拽,一把推進了後門外頭的無人小巷邊。周釧面色古怪,看著步襲茫然不解的神情吞吞吐吐兩下,一閉眼一橫心,將方才周霽同她交代的話一字不差地說出了口。
“兄長脫不開身,交由別人轉達恐生後患,所以叫我偷偷來尋你。”小姑娘語氣變得急迫,抓住步襲的手忍不住收緊:“你聽好了,甄長公子欲趁亂出城,偷離長郢,去處未知。”
“你快去尋他,就在周府西側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