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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自與甄欺重逢後，步襲就隱約察覺到，他似乎很不好。
不只是身體的孱弱，比起從前，於月下池上相見的那時伊始，他似乎失去了那時候被踩進泥裡也要爬出來反擊的不屈。精神氣的消失比真正的病痛更讓人覺得畏懼，藥物無法治癒，消失的是真正的魂體。這種無言的心慌總在步襲看向甄欺時莫名的旺盛起來，在熱鬧時最沸騰，人越多，他越覺得那個明明就坐在自己眼前的人，下一秒就要真正的拋下他去往遠方。
步襲不信這些所謂直覺和昭示一類的東西，但經歷過從前許多，他也再沒辦法坦然的放任那些惴惴不安自行發散。亮著燈的書房裡交談聲不止，步襲在院子裡等，時不時瞥見窗前那人影，扭頭抬手，偶爾，也轉向那扇明明關得嚴絲合縫的窗，不知是否寄託著看清外頭的希冀，只是不間斷卻也並不密集的嘗試。
步襲抱壁靠牆，是故地的故人將他心池擾亂。心亂如麻之際，他尋著那份抓不住源頭也絕不可能說清來源的憂愁沿著迴廊自顧自低頭踱步，一片墨藍光際的眼前忽而撞進一盞溫柔的燈，將他從那片混沌裡分離。步襲被心安的感覺引誘著抬起頭來，才發現提燈而來的人是冬雨。
“你怎麼在這裡？”冬雨見他，有些驚訝：“還以為你會進去同他們一起說話。”
“你我身份，沒有區別。我是下人，不被允許摻和那些知道一個字就能壓死人的大事，我也無心攪合進他們的天翻地覆裡。”
“步襲，你現在說話，同從前真是好不一樣。”
兩人扶著身側的欄杆坐下，步襲看著笑眯眯的姑娘，一時間被舒緩下來心情，於是也含著點意趣，回問她哪裡不一樣。
“聽起來文縐縐的，也學會公子那樣兜著圈子說話，叫人一下聽不明白，還得留出點空餘來反應反應。”
“是麼。”他仰頭看向已然露出幾顆星的天際：“或許是吧。”
“從前步公子也總是這樣同我們講話，那時候我同春意才多大，總是聽不明白，同他講話時候只能幹瞪眼裝聽懂，聽完後又杵在原地反應好半天，現在想來，那時候真是......”
帶著笑意的話戛然而止，冬雨意識到什麼，停下後又小心翼翼側眼去偷偷看步襲臉色，剋制的動作在好不容易達到足以看清的地步時卻被對方抓了個正著，步襲看著她緊張的神情，忽而有些想笑。
“怎麼不說了？”他歪著腦袋去看她，確定她已經看清自己神情後才重新坐直：“哥哥的事，我記得的，知道的，沒有你們多。若是連你們也不肯再提起，有時候我也會害怕，會不會有一日，連我也會把他忘了。”
步襲自顧自的望著天，耳朵裡被一片連綿不絕的蛐蛐聲飽滿的充斥了好一會兒後，餘光角落裡那束燈光搖晃兩下，被人挪到另一側擱置，沒了它的阻擋，冬雨挪到他身側，伸手來輕輕拍了兩下他搭在腿上的手。
“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那時，公子執意要將你送來這裡，我與春意只於混亂中得見你一眼。你還昏迷著，滿身都是血，眼睛閉著，嘴唇和臉上都被血糊得看不出顏色，被人抬著，從一個棺材板似的東西上頭挪進了馬車。”
“出城時，公子誰也沒帶，趕馬車的人是陳先生，他將你與他送出去，再回來時，就只剩下公子一個人。那之後，他病了好久，徹底好轉時，院子裡的花都已經開始慢慢地謝了。”
“......我和春意說到底，也只是奴婢，人微言輕，不敢去觸怒主子的脾氣。那時候我們都覺得，公子是真的要丟掉你，心裡著急，卻也清楚，即使把我們倆的命都搭上，也沒辦法幫到你。”
“但現在.....”
藉著燈光，冬雨終於可以像從前那樣仔細的將步襲看個清楚。好幾日的遠觀讓冬雨春意懸著的心放下一大半，知道他沒死，還跟在周霽身邊，一口一個大人的被別人尊著敬著對待，放在她們眼裡，這比從前跟在甄欺身邊當下人的日子早不知好到了哪裡去，錦衣玉食榮華富貴的好日子，是她們只能於每一次跪地之時才得以最為接近的天上人間。步襲如今有了，哪怕這其中應當少不了悲楚痛苦，現在看來，也都是值得的。人群中，她們是滿堂牡丹芍藥裡，懷著最真摯喜悅心情的兩株蒲草。
心裡的天上人間於此刻到達最相近的距離，那麼暗的夜裡，冬雨都還能看清步襲抹額上點綴的玉，周遭點綴的刺繡精細繁複，不似尋常衣裳裡夾雜的金絲線。連配飾都這樣精緻，衣裳更不必多說。冬雨認不出那些名貴的布料，卻也大概能從成色紋樣上辨個大概。
他幾乎是將從前一整年的俸祿都穿在了身上，早已不可與當年同日而語，自己最初時那問題的答案應當不值得他有所遲疑。書房裡隱約的言語聲傳出些雜碎且不清晰的片段，不遠處的池塘裡還冒出一聲今夏初次聞得的蛙鳴，身側的少年持續著這份意料之外的沉默，那些讓冬雨無比熟悉的莽撞，直進，不善言辭卻總是逗得她們笑個不停的能力，好像都在那陣安靜裡變得縹緲起來，她發現，好像有一小塊的步襲，像融化成水又消散成蒸汽的冰一樣靜悄悄消失了。
“他呢？”
“......什麼？”
與自語無疑的低喃不甚清晰地傳進耳朵裡，冬雨正想要追問，那頭關了許久的門陡然被推開，倉促地平定了屋裡屋外兩顆心的震顫動搖。甄欺跟在兩人之後出來，一抬頭，就隨著那束亮得突兀的燈光，率先看見了站在冬雨身側的步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