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什麼東西?”
攤開的手並未就此收回,甄欺陷進那座木質的座椅裡,看起來只剩下最後一點精力。他疲憊地眨一眨眼,卻也沒有就此罷休,直到那封信原封不動地交進他手裡。
“公子,你方才明明也聽到了,先生說你若是再.......”
“那要我如何?坐在這裡好好休養康複,等出來後再去替步襲收屍?”
信件一點點拆開來,甄欺掃過一眼內容,瞧見的不過也是他早有預料的要求。懷王要他將原本甄山紀手中的商線挪為己用,再從中抽利八分,甄欺交出家主玉令,甄式上下從此被他拿捏進手裡,連同西江這塊肥沃的土地與不計其數的百姓一起。
但他已經做過了為人刀俎的魚肉,哪怕是魚死網破,甄欺也再不願嘗試被人要挾的滋味。他冷笑一聲,將那張紙三兩下撕成碎片,往身後一揚,任由殘片鋪了一地。紛紛落下的棕黃色片被揉碎了墜到墨藍色的磚石地面上,幹草堆裡落上幾片碎屑,一扇窗透進同一輪日光,步襲抬起頭,望著那束刺眼的明亮,呆呆地靠在牆角,坐在那堆唯一能用來保暖的草堆裡,看著自己身上那身髒兮兮亂糟糟的衣服出神。
他被同甄家那些男女老少一起帶進了這裡來,卻被單獨擱置在暗角的牢房,押他進來的人好似刻意要把他與別人分開,沒有聲音,也沒有人過來送口飲水餐食,步襲只能看著外頭黑了又亮,亮了又黑的天光,看著兩日的時間就這樣消逝而去。
當著那麼多人的面,他殺了甄山紀,即使那並非出自他本意,但現實已成定局,步襲想,自己或許也會和步越一樣被處死,當街斬首,又或者是別的酷刑,總之不會讓他好過。
步襲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衣擺,上頭沾上兩團尤為明顯的灰,他伸手去拍打兩下,力道不輕不重,明顯心不在焉。哪怕他此刻已經猜到自己為數不多還同道殊途的前路,那幾分好不容易回籠的心思卻還是沒在自己身上,窗外的雪好像已經停下,透過那個又高又小的縫隙,步襲精疲力盡靠在那裡,有些好笑的想要變成只老鼠,鬼鬼祟祟就從那裡溜走回去,回到甄府去,回到那間他熟悉的房間去,變個老鼠躺在甄欺床上,嚇他一大跳,再看他慌亂尖叫的樣子。
或許那一刀,也實實在在刺進了他心裡。步襲明白甄欺,他或許恨甄山紀,也巴不得他死,但人就那樣直楞楞死在他面前,活生生的一個人,與他有分不開的牽連的一個人,不論如何,他也不會毫不動容,只顧著滿心滿肺都是仇恨發洩後的快意。他殺了他的伯父,連帶他也扣上一則殺親薄情的罵名,丟棄掉背上人命沾著血的刀,甄欺也很快能再找到新的稱手的武器。步襲就這樣想著,他不怪他,甚至希望他能盡快找到接替自己的人,至少不至於一個人應付豺狼虎豹。
只是死之前,他總還想著再看他一眼。
“步襲。”
一聲輕輕的呼喚讓原本就陷入神情恍惚的人沒能立刻從幻想中抽離,步襲仍然看著那扇視窗,卻因為那聲熟悉的聲音睜大了些眼睛,面前的光暈從一大片朦朧迅速收縮到一點,最後盡數消退進那塊狹窄的縫隙,轉過眼,夢裡相見的人就站在面前,隔著鐵窗,甄欺一手抓住一根鐵柱上,很快便被凍紅了手心。
“......你怎麼來....”
一記耳光在他連滾帶爬靠近甄欺腿邊時重重落在他臉側,口腔裡緩緩滲出一味血氣,步襲被打歪了腦袋,耳邊嗡鳴陣陣,從放大到歸於寂靜,火辣辣的痛一點點滲透進面板,他又扭頭過來,看著那隻伸進牢籠裡的手,只接住他指尖,輕輕往他掌心撥出口氣。
“原以為,死之前應當不會再見你。”
“若是你真能那樣輕而易舉死了,我反倒落得清閑。”
甄欺很快收回手,留下跪在原地的步襲捧著一團空留在原地。握住欄杆的手用力收緊,他勉強穩住搖晃的身體,餘光裡的那半張臉紅痕突出,微微腫起一片,與另一半蒼白的面色對比尤其鮮明。
“懷王拿你做籌碼來要挾我,要我交出甄家玉令,從此以後我的一切,全都要為他所有。”
“你犯蠢,我本無意管你,但你可有想過會拖我一起下水?”
甄欺緩緩蹲下身來,將最後一絲力氣用到蹲身的動作上,用披風和衣袍遮住裡頭已然沒了力氣,不得不磕在地上的雙腿。他抓住鐵籠,整個人似乎真的氣到了極點,步襲終於看清了他的臉,他看著自己,恨鐵不成鋼地咬緊了牙關,好像恨不得再伸手過來扇腫他另一側的臉。
步襲看著甄欺的眼睛,原本麻木的頭腦在臉側的疼痛深入後反倒收獲幾分意料之外的清醒。他想要仔細地看一看甄欺,翻找過他臉上每一個角落,他身體衣料遮擋之下每一寸曾被自己親手撫過的肌膚,步襲看著甄欺,只是看著而已。他依舊如以前一樣沉默,沉默地陪在他身邊,再沉默地赴死,但這一次,他好像多了一些一定要從他身上得到的東西。
是什麼呢?他想從他那裡得到一個答案,卻連自己也不清楚問題。
步襲在無知無覺間紅了眼眶,心裡卻無比平靜。他向他跪著靠近幾步,伸出的手卻又在半道收回,落下的眼淚掠過面頰迅速滴落,在滿是血跡汙泥的地板上悄無聲息消失。
“刀被收走了,這裡也什麼都沒有。”他摸過自己的胸前袖口:“你總要.....”
“給我一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