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欺眨眨眼,看著甄山紀的模樣,只覺得陌生。他想,他們這些人還不如一早便死了好,死人怎樣都是好的,總不會比這樣活著更讓他煩心。
“如果沒有您口中這個賣身求榮的下賤坯子,你,我,這一整個甄府,甚至都不會有鬥到今日的福氣,早在那夜便被叛黨逆賊踏平地皮了。”
“你分明也懂得,可為什麼還是要拉下那些無辜的人下水,白白讓他們葬送了性命呢.........”
堂外的雪下得更大,那禮官身側跟著的隨從見狀開傘,替他撐起一片空處,眼神不經意般掃過堂下那對峙著的兩人,最後落在步襲身上。他撐傘向前一步,趁著那一分空隙同禮官對視一眼,很快又錯開目光,將一切都拋進了雪色之中。
“無辜..........”
步襲垂著手,方才的怒氣因著甄欺那一句話平靜下來許多。他剛要上前將他從地上扶起,地上原本已然沒了動靜的甄山紀卻好似被他戳中了痛處,方才無論如何都沒有顫抖的聲音卻在此時不合時宜地染上一點嘶啞的哭腔,眼眶裡幾顆熱淚滾出,看呆了步襲,也看呆了甄欺。
“這院子裡,沒有一處是無辜的.....”
“這個世道,這些規矩,這些條條框框,沒有一道是無辜的!”
他又一次咆哮起來,卻不是沖著甄欺,而是沖著身後那個已然被掀做一團亂麻的大堂頂上掛著“華堂永晝”的匾額,上一次他將那四個大字看得如此清晰的時候,已然過去了幾十年,喜樂猶在耳畔,同他喜結連理,三拜高堂的那位卻早已身死魂消,連夢也再未入過一次。
“你那心肝寶貝似的男寵,一開始的確是不必死的。若是非要說起來,他說不準還能撈個天大的功勞,從此改頭換面,反倒能成為你的一大助力。”
甄山紀笑起來,那一聲不屑又輕蔑的笑聲落進步襲甄欺耳朵裡,卻好像平地驚雷般炸開,甄欺微微睜大了眼睛,另一隻落空的手陡然上前拽住他衣襟,身後的人握緊了身側刀柄,卻因為甄欺的動作不得不止在原地,眼眶通紅地盯著地上那人。
“只不過,我怎麼會讓你過得這樣愜意?”
“官宦人家,大多看不起商賈,我爭不過兄長,便只能接著那些商事去籌謀。卻沒想到能憑這這門低人一等的路子,無意中同許劭家的結識。”
“他這種迂腐的老臣,看起來風光,背地裡,早就為了守著那幾分風骨窮得叮當響。偏巧他那兒子不爭氣,考不取一官半職,卻又到了娶妻的年齡。”
“錢能辦到的事,自然都不算事。我想了那麼多讓你難過的法子,卻實在是沒料到,原來幾箱子銀錢就能將你半條命都買走,真是大快人心。”
“幾箱子.......銀錢?”
揪住他衣襟的手已然開始顫抖,甄欺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過去兩年,他也曾無數次反複想過當年的事,許劭一向清廉正直,他一度覺得他或許真的是正直過了頭,成了迂腐,所以才那樣無視他的懇求,給了步越一個那麼難堪的死法。亦或者,他是因為被自己連累,才被安上謀逆的罪名,是這些骯髒的權謀勾當將他當做了犧牲品,是當今聖上昏庸無能,才牽連他進去,導致了最後的死。
可是現在甄山紀明明白白的告訴他,步越的一條命,不過是幾箱子銀錢抬進了許劭府裡,就這樣輕而易舉收走了他的命。甄欺想,他不缺錢啊,他們就這樣買走了步越的命,他有著成百上千倍的錢,卻又該去哪裡將步越的命再買回來呢?
“他這等家僕,前前後後百兩黃金,已經算是抬舉了。”
“只是我沒想到,那許劭收了錢,辦事倒是的確幹脆利落,只不過到底還是個文臣,略心軟了些,竟還給他留了個全屍。”
“淩遲分屍,烹屍餵狗,骨頭最後也要丟進亂葬崗.....”
“我那時,分明是這樣囑咐他的........”
“你......!”
甄欺的聲音被身側那束一閃而過的刀光盡數封在喉頭,身後的少年渾身顫抖著握刀從他面前擦身而過,將他還沒來得及收回攔住他的手徹底甩在身後。步襲通紅著雙眼,眼前的一切都被淚光蒙上一層閃爍的影,難辨你我的一場雪從那時落進他心裡,於此刻又刺起一身冰寒。他的哥哥生於夏日,沉默寡言,是自娘死後這世上最是愛他的人,他一次一次的將他這個累贅的弟弟帶在身邊不肯拋下,可他卻連一句報答的諾言都還沒來得及向他許下,他便就那樣死在了自己眼前,鮮血淋漓,與淩遲無異。
從不在自己身上留半分金銀的人,最後卻因為幾箱錢死了。步襲只是覺得,他們都瘋了,他們都該死,他們才該死。
已經刺出的刀沒了迴旋的餘地,他看準了甄山紀彎折在一側的手臂,哪怕不能即刻要了他的命,一條手臂卻也足夠發洩他此刻心頭仇恨。刀刃逼近地上那一團紅,卻在即將刺入時被一道力道陡然撞歪了地方,粘稠腥臭的血瞬間從皮囊下噴湧而出,將步襲一張臉全都染紅,他迫不得已閉上眼睛,心口的鈍痛和茫然在一聲悽厲的喊叫中被齊齊劃破。
“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