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子先行。”
“走吧。”
“他們也該等急了。”
被修葺過的正殿不比從前華麗,兩年前甄府那場大火燒得不算光鮮,甄欺的瘋病變成天下的話茬,話裡話外也並非直呼他大名,而是冠名甄家,後頭再跟個長公子。
甄謀坐在之前那側位裡,面色灰敗得像大病過一場,卻沒什麼表情,同旁邊已經自亂陣腳到面色通紅的甄山紀形成好鮮明的對比,父親像兒子,兒子卻像爹。
步襲多看一眼甄山紀,他原以為自己看他落難,心裡應當很是暢快,如今想象裡的場面就在眼前,他卻覺得不怎麼激動,甚至有些無聊。
他做了那樣滔天的壞事,不知多少人命因他的貪婪而悄無聲息折損,不論怎樣懲罰都是他該得的,那不算落難,比起步越那樣的無妄之災來說,更是不值一提。
於是他轉過眼去看甄欺,不知為何,看著他的模樣,步襲很篤定的覺得,他也和自己一樣,只是覺得無趣。
”叫外頭的人進來吧。”他伸手,接過步襲遞來的令牌:“就從正門進,連帶著他們運來的那些一起。”
不一會兒,領頭的人便出現在眾人視野裡。長長的隊伍好似沒個結尾,那些沉甸甸的木箱一個一個被抬進了庭院,與前來的那些農戶一起,烏泱泱的,把偌大一個院子擠佔得只剩下幾處逼仄的角落。
“見過長公子。”
為首那人穿著不似農戶,雖是粗衣麻布,但頭發梳得整齊,舉手投足間也帶著些文氣,應當是念過書的。他話卻一點也不客氣,一開口便沖著甄山紀而去。
“山屏莊幾十戶人口,今日悉數在此。”
“我們只想向您討個說法,問一問這些數不清的金銀財寶是從何而來,而甄二老爺——”
“何時才能捨得從指頭縫裡流出些油水,也管一管我們這些草民粗人的賤命。”
“你血口噴人!”
甄山紀拍案而起,整張臉被方才那一聲怒吼憋得通紅。他身上仍穿著那身官服,原本是要跟著甄謀一同去面見齊王的。抬起的手帶著怒意直直指向說話那書生。他穿得華麗,架勢也嚇人,卻沒什麼真正震懾得住人的氣勢,青年人聞聲抬起頭來,冷冷的同他對視一眼,就這樣輕描淡寫地將他的做派全都壓了下去。
“若非準備萬全,我們也不會願意同甄家這樣名滿天下的世家大族針鋒相對。”
他身後走上來個須發花白的老先生,一沓厚厚的賬本被他抱在懷裡,又將其中一冊遞進了書生手中。
“這是近兩年來,山屏莊所有的賬目。”
“這上頭一樁一件,我與幾位先生都記得清楚。走這一趟,原也不是專門來唬人一道。”
院中那人轉頭過來,同坐在主位裡的甄欺行過一道禮,拿著那本厚厚的書頁走上前來,將東西送進他手中。
“在下陳春漸,”他退開一步,沖甄欺做出個欠身的動作:“請長公子過目。”
周遭目光齊刷刷落到甄欺手裡那本賬冊上,幾家人面面相覷,卻沒一個敢在此時出聲。甄謀臉上難堪,端著身姿不懂,手卻暗自伸出去拽了幾下甄山紀垂在身側的袖口。或許真是慌了神,這樣明白的提醒卻反被他視作敵對,甄山紀猛然轉身拂袖,倒把原本刻意挪開眼的眾人全吸引了過去,甄謀一張臉蒼白無色,抬眸看向眼前的父親,神色裡幾分憎惡,幾分怨怒,卻也有幾分哀求。
甄山紀往前邁開幾步,像極了亂咬人的瘋狗,帶著慍怒向甄欺以及站在他身側的陳春漸逼去。坐在主位的人見他氣勢洶洶上前,連眼皮也沒抬一下,只是拿起那賬本,捧在懷裡翻開第一頁。
一聲嘭然脆響於大堂中響起,步襲的刀尖撞在地上,又很快橫在甄山紀面前。凜冽的寒光一閃,見過血光的東西拿在手裡,已然多出幾分煞氣,他面色淡淡,看著那被嚇得臉色不太好的人挑挑眉毛,無聲地逼他退讓。
“你......你以為,只憑一個賬本,和這些山野村林裡的粗人,便能給我扣上這樣大一個帽子嗎?”
“甄家早有商事經營的行當,我在外奔波,將原先那些擱置的商路都重新興起,才有了這許多的流水,用於補貼府裡用度。大哥前些年死了,你這個兒子沒能替上他的位置,一瘋就是兩年,如今好全了,一醒來反而先擺起架子,指摘我這個做伯父的不是。”
“甄欺,我看是你眼見著自己大勢將去,所以才眼饞心熱,串通這些人來要給我扣上這樣一個天大的帽子吧?”
大堂上,庭院裡,只聽聞一派風雪蕭條聲,甄欺翻動書頁,指尖點上紙張,順著上頭那一行一行的字往下滑。
“一,二,三.......”
“你別在這裝模作樣,不過一個毛頭小子,你以為你能嚇得住誰!”
“我自是沒有膽量,敢來治伯父的罪。”
他站起身來,停在步襲身後,他側頭看一眼陳春漸,二人對視一眼,那人便重新回到院中,輔一轉身,身後那些相互攙扶著,依偎著的村民們,霎時齊刷刷地跪倒在地,膝蓋砸進雪裡,將那股刺骨的冷活生生壓進身體。
前廳與院中不過幾步相隔,簷角卻將兩處地方劃分出極為割裂的景象。面前的炭盆裡燒著一擔價值便可足一戶人家一年吃食的炭火,燃得正旺,燒出噼啪響的動靜,步襲站在原地,輕易便將周遭所有細碎的聲息盡數收進耳朵裡。貴婦人的發釵在晃,王爵腰間的金鑲玉環在晃,用來裝飾的香囊旁邊跟著玉佩,玉碰玉,叮當響。他又抬眼往院子裡那群灰撲撲的人望了望,手裡握住的刀又向上抬高幾分,從甄山紀腰間挪到心口,直指他胸膛。
“你當真以為,他們是受你的欺壓已久,賭上性命來同你反抗爭鬥的?”
“伯父,你有一個那樣聰明的兒子,怎麼偏偏是自己......”
甄欺懶懶轉眼,同不遠處同樣看向自己的甄謀對視。他一笑,做出一副可惜的模樣,抬起的手搭在步襲肩頭,輕飄飄撤下那把刀,略有些嫌厭地抱臂看著面前早已被貪欲吞噬的人。
“蠢笨得這樣不像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