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誒，這是怎麼了？怎麼又跑來這兒坐著？”兩人瞧一眼他身側的食盒，又看看他手裡捧著的碗：“長公子還未起嗎？”
被問的人搖一搖頭，腦袋好像都要埋進碗裡，看起來很是喪氣。冬雨春意瞧他這樣，將手頭掃帚往門邊一擱，蹲下身來看他神情，問他怎麼回事。
“從前的事，你們知曉多少？”
“.....啊？”
拿不定步襲的心思，她們不敢輕易開口，兩隻手躲在身後推來推去，搖搖晃晃蹲在原地，好半晌沒有動靜。步襲瞥一眼兩人之間交纏的衣擺，有些憋悶地往旁邊扭開頭去，望著空蕩蕩的迴廊窩著那股無名火。
如他從前所說，甄欺想要他什麼樣，他便可以怎麼樣。他可以不再與哥哥做比，也可以忍住所有的好奇不去糾纏他，這樣那樣的事，他都可以睜著眼裝瞎。步襲原以為，自己只用聽他的話，便可以讓他慢慢卸下防備，不提從前，哪怕對他坦誠一點點，也無需這許多次忐忑的猜測和考慮，連他究竟為何生氣也要全憑自己去打探，但偏偏，步襲對他卻只能抱著這無可奈何的態度繼續。他抱著膝蓋長嘆一口氣，又陷入茫然。
“你......”春意瞧他沒精打採，有些忍不住地開口：“其實從前也.....”
冬雨從後頭拽一把她衣袖，咬著唇舌往她旁邊一湊。
“喂，你還真打算說啊....”
“說什麼？”
步襲抬起頭來看著面前的兩人，面上一如方才平淡：“說哥哥與他日日形影不離，夜夜同床共枕，不是僕從與主人，而是同有斷袖之癖的貴族與下屬？”
步襲說得坦然，一口氣順下來，語氣不曾變過半分，卻反把聽眾給嚇了個面色慘白，瞠目結舌。
“你你你你你你都是聽誰說的......”
“外頭都這樣說。”
步襲沖她們倆一笑，手裡端著的粥被他攪動兩下，旋即揚起腦袋來一口喝了個幹淨。把粥做酒的氣勢看得冬雨春意腦子發瘋，只得面面相覷，原本想辯說一二的心卻又在思及從前時開始動搖，辯還是不辯，似乎都有違良心。
“他們說，這叫有悖綱常倫理，傷風敗俗。”
“不，不是的！”
冬雨急急駁他，出口時才意識到自己已然被抓住了錯漏。步襲已然向她看來，大有種不聽幾句真話便不罷休的執著。從前的種種，她自以為已經同他說得很清楚，冬雨從未想過，平日裡看似一根筋的傻小子竟然也會在意，也會對這些情情愛愛之事覺得好奇。
“這種事放在高門大院，世家貴族裡，原不是什麼罕見的，只不過那時候，瞧不順眼老爺和公子的人太多了，才會在這種事情上大做文章，連帶著步公子一起在暗地裡受這種指摘......”
“更何況，我覺得他們之間，是真的互相喜歡的，不是什麼暖床的床伴，也並非能隨時丟棄更換的玩物，步公子於長公子而言，是很重要的人。”
同一個迴廊，同一片紫藤，甚至是同樣的春光院景，冬雨春意少女時候對美好的一切憧憬和想象，有大半都與這方天地有關。話本戲文裡黏糊又露骨的唱詞互訴衷腸，偶有結親的隊伍敲鑼打鼓從府門前過，妙齡的少女總少不了對情啊愛啊的期盼和好奇，這份懵懂慢慢生長，教會未經人事的女孩們辨別愛意的能力，用來驗證的第一雙人，便是日日得見的甄欺步襲。
步越對甄欺的態度不必多說，但自她們從別處多習得些本事再回頭來看時，她們發現，原來長公子對步公子那樣苛刻，那樣小氣，每日都生氣，竟也是愛他的。廊橋下，院牆邊，長槍上紅纓翻飛，劃破樹梢花枝，卻總會在甄欺出現時穩穩停下。長公子好似不會誇贊人，每每從他嘴裡聽見的，大都帶著些反諷的意味，叫人好不舒服，可步公子從不會因此生氣，對著長公子，他總是笑意盈盈的，溫溫柔柔的，會趁她們不注意時偷偷牽他藏在袖口下的手，也會在四下無人時同長公子一同躲進繁花遮掩著的深處，藉著明媚燦爛的陽光在一片繾綣香氣裡同他抱在一起，吻在一起。
時至今日，有關於這個側院的所有記憶，冬雨和春意想起，都忍不住的會想到步越，想到從前那些蹲在牆角裡偷看的光景，又為眼下的人走茶涼而感到悲傷。一開始，她們對甄欺的安排感到震驚，讓身為步越弟弟的步襲住在這裡，觸景生情，眼前卻物是人非，豈不是更容易惹得人惆悵傷懷？這樣的不解如今也沒能消解，春意同冬雨一起愁眉不展地看著身側一無所知的人，心裡又可憐步襲，又替甄欺難過。
“你.....我知道你或許也覺得有些委屈，”春意嘆了口氣：“但長公子現下病著，脾氣有些古怪多變，也是情理中事，若是平日裡鬧了什麼不愉快，你也多想著些步公子，想著些從前他對你們的好，忍一忍就過去了。”
“就是啊，你就相信我們吧，關於做下人這事兒，我們可比你清楚。公子現在不甚清醒，步公子一......別說你們，哪怕是我們這些人，心裡也不好過。把事情都看糊塗些，這些事，這些日子，也都會過去的。”
“看糊塗些....”
空空的碗裡只剩下一圈紅褐色的豆沙掛在邊緣，沒了裡頭的東西，勺子便顯得多餘。步襲握著那勺羹，燒得通透的青瓷在日光下被映出一圈翠色光，一閃一閃落入他眼中，一剎那，光迷了眼睛，也讓他原本一樣通透的心生起一團朦朧不清的雲。
“我糊塗，他不糊塗。”
“他的心，比誰都清楚，比誰都明白。”
步襲抬頭望天，看著頭頂上仍在抽枝生長的紫藤花在心裡默唸著一個名字。封在食盒底下的精緻小菜原封不動等在那裡，再不動就要過了最好吃的勁兒。冬雨春意順著他目光往上看去，面前卻陡然一暗，身側的位置空了，人站起身來，提著東西，頭也不回地向著另一個方向離去。
“午膳你們幫我領一領，我那份菜，你們隨意分走便是。”
“我去找他，晚些再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