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長公子啊。”冬雨沖他擠擠眼睛：“你不也聽說過嗎，關於公子的那些流言。兇神惡煞，陰晴不定，菩薩面容，惡鬼心腸。如果這些都是真的，那他責打個下人，或者就地處置條人命，似乎也並不是什麼全然不會發生的稀罕事。”
“然後呢？”
這是連步越也不知道的往事，步襲來了興致。手裡的東西無處安放，他顧不得燙，一口全塞進了嘴裡，將舌尖都燒得發麻，他哈出幾口熱氣，用手肘戳幾下身邊人，含糊著言辭要冬雨趕緊繼續說。
“然後就是，長公子的脾性雖然的確有些難以捉摸，但並不如同傳聞中那樣唬人。很多言辭不過都是往誇張了說，當成市井笑話一樣傳開了，所有人便都信了而已。”
“那時候，我和春意年紀小，在院子裡也辦不了什麼要緊的差事，有時候也會被掌事的姑姑責罵，當下人的，哪有不挨罵的啊。”
“後來年紀大了些，上頭的那些走了，便輪到我們近身伺候。靠得越近，我們才越覺得，長公子同別的貴人，都不太一樣。”
“哪裡不一樣？”
步襲好奇追問，若是說甄欺不責罰下人或許還有些可能，但若是誇贊他好言好語好脾氣，那他第一個便不同意。他想知道他對待別人是否也如同對待自己那般惡劣，卻也有些隱隱在意，不願自己在他心裡落俗，與他人為無兩。
“與其說是待下寬和，我和春意倒覺得.......”
“他只是平等的，把我們當成別的主子一樣平等對待。”
“都，不放在眼裡？”冬雨品了品自己的用語，出口後又自我篤定般點點頭：“對，就是都不放在眼裡。”
光陰易過，歲月鬥轉，冬雨春意一早懷揣著的那份戰戰兢兢在幾度輪轉中被逐漸消磨。她們同這院裡的其他人一樣習慣了被甄欺無視的日子。變化滋長於沉默的春夜裡，同攀上牆頭的桃李一樣悄悄生長，直至盛放。
樹木繁花依賴於甘霖春雨澆灌，而甄欺的養分，卻是那個突然出現在他身邊，從此寸步不離的無名少年。步越就這樣出現在她們面前，不知為何格外話少，好多天過去，她們才從甄欺嘴裡聽聞他的名字。
彼時的甄欺也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心情脾性還沒有那麼難以捉摸。託了步越的福，有的時候，冬雨和春意躲在院子裡偷懶時，偶爾也能聽見一兩聲房裡傳出的笑聲。門推開，長公子頭頭也不回往前走，步越在他身後亦步亦趨，一個不會回頭，另一個卻絕不會任由他就這樣離去。
然後.......冬雨有些記不得了，是從哪一日開始甄欺不許步越離開他身側，又是從哪一日開始，步越能夠拿著長公子令牌隨意進出府門內外，她都記不得了。甄欺和步越之間那點事，內院裡清楚，卻從沒有人往外頭多言半個字。不多的幾個人抱團取暖，自然而然將步越甄欺都一同劃歸進同一個陣營。所有的聲音和動作都被他們心照不宣同那些夜晚一起拋在過去，原本就被摁住的事自步越走後，便徹底塵封，沒有人再敢說起。
“對長公子來說，若是真的不重要，便不會在意。他的不在意就是.......”冬雨頓了頓，很快便想出合適的例子：“帶過我的那位姑姑，直至她離開院裡，都沒被記住名字。”
“你是步公子的弟弟，與我們這些人，自是不同的。步公子不在了，長公子又變成一個人，他有話，自然不會同我們這些名字都叫不出的人說。且不管討厭還是喜歡，你能被他記住，便就與別人都不一樣了。”
“雖然這話由我來說似乎有些好笑，但有些時候，我覺得長公子......”
“其實是可憐的。”
熹微晨光穿破雲霧，在院中一隅落下第一縷光。經過一夜的累積，前一日好不容易化了些的雪又積起來了些，夾雪含冰的冷風吹得步襲禁不住渾身一顫。甜香味在凜冽裡散去，一句“可憐”換得他剎那失神怔楞，連冬雨在身側一個勁兒扯他衣裳都毫無知覺，直至兩雙鞋尖一前一後沖著自己在面前站定，他抬頭起來瞧，可憐人就站在自己面前，他垂著眼眸，無悲無喜，噙著笑意，空洞洞的模樣，又裝起了戲。
“小步公子，怎的一大清早便坐在這兒吹涼風？”他蹲身下來，瞥一眼他與冬雨之間擱著的，尚未吃完的餐點，伸手捏了一塊在手裡瞧：“甜糕？有這樣的好吃食，竟也不同我分享。”
春意站在後頭，同面前兩人一個勁兒使眼色，手裡提著的食盒還沒被任何人開啟過，她剛到了甄欺房門前，便被他帶著一路往這邊過來，遠遠便瞧見門前坐著談天的兩人。他的步子放得太輕，輕而易舉便被風聲帶走，連帶著她也不敢作弄出大動靜，行至面前，卻恰好聽見那一句“可憐”。
“你怎麼來了，”步襲滿心滿眼都是面前的甄欺，沒瞧見半分春意的暗示。他呆頭呆腦看一眼她手中的盒子，又問來人：“要我陪你嗎？”
“小步公子賞臉，豈有不應的道理？”
門推開，冬雨春意緊跟在步襲身後就要進去，卻被他毫無預兆攔在外頭。二人對視一眼，冬雨敲門的手被春意摁下，她正要帶著人走開，那門又拉開個縫隙。步襲探出個腦袋，眼神左右一瞥，伸手將那餐盒帶走，轉瞬間又沒了影。
“屋裡的碳沒了，不太暖和，你......”
“那小丫頭同你說什麼了？”
步襲轉過身來，同抄著手堵在面前的人險些碰上臉。他背靠著門，微微垂眸看他，方才那點拙劣的偽裝此刻盡數消失，甄欺變回他自己，狐貍獠牙乍露，他瞥見他一下一下輕叩在臂上的指尖，曉得了他的不悅，卻不明白從何處起。
“你聽見了？”步襲只能一點點試探：“我一再追問，她不過是回我的話。”
“追問？”他哼笑一聲：“問什麼？她又答了什麼？”
在意不在意的，那都是隻能自己個兒聽的東西。步襲斟酌片刻，不想將冬雨置入自己與他之間，避重就輕的答他的話，只說往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