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欺唱著戲曲，聲音高而亮，倒真有了幾分練家子那味道。纏綿的唱腔踩著每個琴音拉扯出一長串幽怨情腸來，層層厚繭包裹纏繞之中的看客，只有步襲一人。
“只是.....”
“醫師說，他受了刺激，得了心病，眼下.....已然是不清醒的了。”
“外頭的人都說，他是.....”
瘋了。
世家貴族的公子，無論嫡庶，禮教風骨通通是看得比命還沉的東西。步襲從前不懂，卻也在甄欺那裡知道了不少，唱戲的跳舞的，全都被算作不入流的下賤行當，比起身邊跟著伺候的奴僕都還要低上不少階級。一層一層壓死人，連帶著籍貫上頭的名字後，都追著個“賤”字不肯罷休。
最是看中臉面身份的人，若不是瘋了，絕不會就這樣抱著琴，大張旗鼓的將屋子都扮成個戲臺子，堂而皇之坐在床前唱戲的。伸出的手幾經猶豫，步襲的遲疑並非是為顧全他最後一絲體面，他只是不知道，面對這樣一個已然丟了魂的甄欺，他到底該如何對待，怎樣稱呼，又以什麼身份去回到他身邊？
“客官為何止步不前？是我唱得不夠妙，才叫你連一睹真容的興致都一併消失了？”
面前遮擋被裡頭人率先扯下，被團做一團的袖口扔打在步襲面上，襲過一道暗香，又很快垂落下去，隨著甄欺的動作一起重新平整。他睜開眼睛，一身紅衣的人笑意盈盈站在自己面前，一手攬住大半截紅綢在臂彎裡，半露肩頭，花枝挽發，大半墨色盡數披落身後，將輕紗之後的薄背遮擋住些許，透出底下隱隱約約的骨骼痕跡，肌膚色澤。
步襲啞然無言，被甄欺這副模樣驚得說不出只言片語。眼波流轉之中，那張只略施粉黛的臉便已然湊至眼前，他變成話本裡的美人蛇，呼吸吞吐是勾魂攝魄的妖術，輕輕蹭過的鼻尖在步襲那兒留下一道清淺的胡粉痕跡，他不自覺想要往後退步逃離，卻被那些密密匝匝的綢緞絆住腳步，只能留在那方寸一隅盤桓不得，任由長尾般的戲服一寸一寸纏繞似的搭在他身上。
“客官，如今可還想聽我一曲？”
越來越靠近的距離，身上傾倒而來的重量越來越明顯，步襲孤立無援，只得伸手攥住手邊那緞子自己向自己求援，他閉上眼睛，卻能在一片漆黑的腦海裡想象出面前人的模樣，甄欺眼睫眨動輕掃過他眼下，溫熱的呼吸從他唇邊險險擦過，渾身一鬆時，步襲甚至都還沒能反應過來他的離開，只是呆呆的閉著眼楞在那裡，直至幾聲清脆的笑意傳進耳朵裡，將那兩片胭脂後知後覺掃上他臉頰耳尖。
“小公子好不經羞，不過是同你問候幾聲，便臊成了這副模樣。”
他一甩裙擺，重新坐回床邊，懶懶散散靠著一側邊緣翹起腿來，歪著腦袋仔細瞧他：“我瞧你眼熟得緊....”
“你我二人，可曾見過？”
破院子，朱牆下，大雪裡血淚橫流暈開一地，一片大火燒壞了他的心魂。步襲看著他帶著探究的眼神，幾度張口欲答，最後卻也帶過輕描淡寫一句不曾。
“步襲，我的名字。”他盡可能裝得自然，有些不自在地將眼神挪遠去：“以後我會照顧你。”
“步襲？”
甄欺換了個方向靠著腦袋，繞起幾縷發絲在手裡玩兒，衣服越來越往下頭滑，很快就要將大半胸口全都敞開。步襲無奈閉眼，跌跌撞撞向著後頭那衣架摸過去，將披風拽進懷裡，一股腦蓋在他身上去。
屋子裡的炭盆燒得極旺，這大抵也是他的意思。數九寒冬，身上僅著這樣一層紗衣，哪怕方才又多出一層阻隔，替他整理時，步襲也還是無可避免直直碰到他身體，一道溫熱從掌心一蹭而去，他知道他不冷，但步襲就是看不下去。
“步襲。”甄欺倏然握住他替他系衣帶的手，搭在身前的腿有意無意一勾，踢得一片衣擺擦過步襲胸口：“哪個步，哪個襲？”
“........走路那個步，打人那個襲。”
“長得這樣標緻，說話卻不中聽。”
他發出聲失望的嘖嘆，倒也沒再與他糾纏。步襲立刻利落起身，踉蹌著往後幾步同甄欺徹底拉開距離。忐忑的心被箜篌奏得更亂了，好端端一間屋子，須臾之間便叫步襲在心頭下了個莫須有的罪名，他不能再在這裡呆下去。步襲揪著衣襟，守著亂得七零八碎的魂就要走，卻在回身時被那裝飾用的綢緞劈頭蓋臉蒙了滿臉，差點一頭撞上後頭的柱子，沒能好端端走出這大門。
他捂著額角心裡發杵，背後的人卻只顧著笑他六神無主，仿若絲毫察覺不出他的不對勁兒。甄欺沒動，還是半躺在床側，他看著步襲杵在幾步開外的背影，臉上的笑意一點點收束消失，口吻卻仍是一派風流模樣。
“分明是......步步高昇的步，花氣襲人的襲呀。”
“小公子，可別走太遠，我可還等著你回來照顧我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