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的，只有我自己？”
大雪之中的一切猶在眼前，被刻意編排過的舞曲動作誇張卻充斥著股歇斯底裡卻又無比詭慾的美。樂曲驟停，原本掙紮舞動的兩人雙雙倒地，身上的紅線在緊繃後突然失去拉扯，毫無預兆地一齊斷裂，一根根指頭粗的長線崩裂成一段一段不成樣的碎片，在袖口舞動後掀起的餘風中悽悽然翻動兩下，最後盡數垂落在下頭的兩具軀體之上，滿目瘡痍，皆是鮮紅。
這是步越和甄欺的故事，步襲在遲鈍中乍醒，終於在甄欺的指引下看懂了這出並不熱鬧卻帶著些奇怪的戲。這場大戲偏選在今日演，將那些諱莫如深的一切全都赤裸裸演給了天下人瞧。滿堂的賓客裡，看不懂的，品出幾分卻按捺不發的，還有即將在臺上換個模樣登場的，都目不轉睛盯著那高臺，為了取樂，也為了看完甄欺費盡心血將他們齊齊搜羅於此，只為了演給他們看的這出戲。
披錦樓裡那一閃而過的心慌在臺上長時間的靜默之中變得更甚，步襲剛要蹲身下去問一問甄欺究竟意欲何為，安靜多時的樂班又重新吹奏彈唱起來，唱詞語氣，樂曲曲風，竟又是變出個翻天覆地的模樣，紅衣少年抖落一身紅雪，一層層脫掉外衫，露出裡頭那件被血染透的一件裡衣，牽扯起兩條被線段扯破的紅袖翩翩然跑向臺下大路，同一大群穿著紅裙的舞女一道穿梭進賓客桌席之間。
“儀仗金冠把魂骨都銷磨，我偏要殺盡百花，獨秀一支，將滿園都佔盡。”
一時間綢緞翩飛，將所有人都包裹進那幾寸長綢裡，變成瞧不真切的朦朧樣子，唯獨只有甄欺的主桌無人靠近。他靠在主座裡，一身紅色的官府在沉木的映襯下變得更加鮮豔，卻仍然毫無動靜，好像眼前的一切都同他毫無幹系。
步襲看著眼前讓人眼花的裙擺袖口，還有中間大路上那一步一步舞動著的少年，長發盡散，血衣沾身，金冠斜歪著留在腦袋上頭，看起來如此滑稽又慘烈。他再也忍不住，用力摁緊甄欺肩頭，一張臉都被那股奇怪的香味燒出難耐的紅暈。步襲緊咬牙關，在那股越來越濃烈的不安之中將整個人扭轉至與自己四目相對，他跪在他身前，抬頭看向他時，卻被他下巴上繫著的紅縧帶刺一刺眼睛，一下子紅了半截眼眶。
“他回不來了，”步襲的聲音已然染上幾分難以置信：“甄欺，你到底想要什麼？”
“.......步襲，可有人說過，你與你哥哥二人，都有這世間不遑多讓的一副姿色。”
他的剋制隱忍被甄欺一句玩笑甩出九霄雲外，步襲知道他其實從未將自己真正放進眼裡，戲已經演進最高潮，絕沒有可能因為他的只言片語就這般喊停。步襲握住他雙肩不肯放開，扭頭去看那些被包裹其中的人，一個兩個似乎都已然沉醉在那片溫香軟玉般的溫柔鄉裡，全然不聞已經變得如此尖銳刺耳的樂聲，傀儡木偶般隨著那些繞在他們身側的袖口之中應和著，附庸著，爆發出一陣又一陣浪潮般翻湧得越來越強烈的歡呼。
激烈的琴笛鑼鼓聲將那些騰空的水袖衣擺掀得更高，浮動的香氣將一切溫吞化作燎原的推手，吹起仍未完全熄滅的火星夾雜進垂掛滿堂的喜緞之上，從一點到一束，再從一束變成灼人的一整片。灼熱的焰火在人群裡很快爆發牽連出一際火海，把那些尚未出口的歡呼喝彩盡數變成驚懼恐懼的尖叫。
驚惶的人群在須臾間化作鳥獸散，驚慌失措向著那些火色的縫隙處奔逃而去，釵環首飾摔碎一地，掉落的錦鞋香囊在腳下被反複踐踏成無人問津的垃圾。緊閉的大門將聞訊前來救援的府兵家丁全都困在外面，猛烈的撞擊聲混在燃燒的，碎裂的，還有仍然沒有停止的樂曲聲裡，穿著血衣的少年長袖已然燃起了火苗，他卻如同個無知無覺的木偶般仍然重複著歇斯底裡的動作，每一步都帶起一連串翻飛著火光的布料殘片甩進風雪裡。
“點燃這江山天下為你我做賦，肝腸寸斷也要碎仇骨覆墳土其上。”
泛著雪光的冷劍從煉獄火中穿襲而過，刺破包裹流淌四周的紅綢，紅衣少年的發梢已然被燒起火星，很快就要蔓延到身體面板之上，從天而降的一團血色火焰向著甄欺的方向飛速襲來，袖口脫殼而出的長劍很快就要逼近甄欺心口頸下。滔天的火光裡，他閉上眼睛，在四周灼燒翻湧的煞人氣息裡露出個自嘲的笑。
他是這計劃裡最至關重要的一環，這場戲，這高臺，這一道看似封賞嘉獎的傳召，從他踏入西江開始，鋪天蓋地的大網就已經將他死死困在中央，那封燒成灰的信件從始至終便不是邀請，只是通知，損他一人，成全他盡數慾念索求，甄欺將自己整個人都放在裡頭燃燒，日夜不休的大火從他關起門來的那日便開始點燃了第一個角落，從內庭一路蔓延開來，到如今這副橫屍遍地，悽叫不絕的鴻門宴裡，他撕破所有尊嚴傲氣，踩碎支撐他過活下去的最後一根脊骨，發了瘋要把鬧劇演成實在的戲。
“嘭”的一聲，劍刃在用力的瞬間砍進生硬的骨骼，刺穿覆蓋之上的皮肉，將整片面板直搗得鮮血淋漓。熱血帶著粘稠惡心的腥氣毫無章法飛濺甄欺滿臉，他在那聲劇痛的餘震裡恍然睜眼，擋在身前的人肩窩處已經爛出一片血肉模糊，卻仍舊不肯罷休，反手抽出綁在護腕下的小刃用力紮進面前火團裡那人的心口。
帶著熱度的鮮血覆蓋在餘溫尚存的另一層血漿之上，甄欺顫抖著手，撫過自己被血液遮擋粘合住的一隻眼睛，滿目猩紅之下，他看見身前的兩人齊齊跪倒在地，步襲倒進了那團火焰裡，劍尖就那樣沒入在他肩頭，露出皮下半截白骨。
一下，兩下，門外的撞擊聲在即將包裹至他身側的巨大熱浪之中逐漸變得悠遠，甄欺在一陣陣撼徹心扉的轟鳴中猛然跪倒在步襲身邊，不顧那團繼續燃燒著的殘肢碎肉，將他從半截火海裡撈起，染著血的手燙出一塊塊斑駁猙獰紅痕，揪起他心尖上最要緊的那塊肉，連通血脈，順著那些流淌不停的鮮血生長駐紮進另一具凡胎肉身裡。
那些呼喊，那些救援，庭外那場再次毫無徵兆加劇的風雪，甄欺都聽不見了。甄府大門徹底被開啟，巨大的火光吸引來幾乎全城的百姓救火圍觀，濃煙灰燼裡，混雜著慟哭的大笑翻過高牆，同那片散不去的黑霧一起，傳遍了整個西江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