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劭功成身退,告老還鄉的訊息,在甄欺帶著人殺盡一眾所謂逆黨,歸去西江的路途中傳進了他耳朵裡。那時他已然是強撐病體,坐在車馬裡,隨著長隊一起在街市裡歇腳駐足時,從人群裡偶然聽聞了這事後,原本差點就閉上的眼睛又陡然睜開。
稱譽贊頌,美名流芳,全天下的百姓都覺得他是個勤政為民為國的好官,為他的隱退感到可惜。城市長街人來人往,車馬穿行不息,街邊小販爐灶籠屜裡冒出一股一股灼熱的白色熱氣,混進那些昂揚熱鬧的語氣裡,鑽進這一隅逼仄天地時,就成了剜心淩遲的刀,一下一下用力捅刺向甄欺心裡,留下的卻是一大片燒傷印記。
那一口淤血就這樣被硬生生塞在他胸前心口處,一路淤積梗塞住他最後一股精神氣,直至回到一切發生的那個庭院裡,那縷差一點就消散的靈魂在皈依前又被步襲強留下來,留他至今。
即使甄欺再如何難以接受這無比頹唐的現實,可步越卻的的確確已經死了,埋在那墳裡,如今皮肉或許都快消失殆盡。他恨的那些荒唐,那些貪婪,那些充滿了粉飾太平意味的一己私慾按捺了這樣久,終於可以在不久之後初露鋒芒,無聲無息將帶著毒的那些鋪陳都拐進第一步裡。甄欺不怕將自己變作棋子,甚至是最重要的那一步生死子。
他看著步襲,眼眸裡悲傷被滔天的火光吞噬。冰涼的手撫上步襲臉頰,透過這副皮囊,他直直望入那雙原本空無一物的眼睛裡,在裡頭找到了步越的影子。
“他來不來,都不重要了。”
身處烈焰中心的人不明所以,那抹冰涼的觸感很快從他臉頰上抽離。甄欺拂開袖口轉身往外挪出兩步,再回首時已然同平日裡無異。他低頭整理起自己的衣服,迎著日光的方向垂頭去,又被挪步至身前的人擋出一片陰翳,將自己整個包裹其下,再也瞧不見地上的半寸影子。
“我會如你所說,裝聾作啞。”
“你需要什麼樣的步襲,我便可以成為什麼樣的步襲。”
腰帶上的手順著香囊的穗子往下撫平捋直所有的皺褶,步襲的乖順從來都很挑時宜場合,私下裡,甄欺見過他最不知天高地厚的厚臉皮樣子,卻從不會在這樣的時候擔心他會在自己身後出什麼亂子。
從始至終的,他無比清楚,步襲不是步越,他的聽話從來都是要用條件去換的,只是這一次,甄欺不知道他又要向自己索取些什麼東西。
“今天以後,你的秘密,我也要參與。”
“.........”
甄欺看著他那雙眼睛,被他強硬的口氣差一點鬨笑。他由著他上下梳理過自己的衣服,最後收手退回至一步開外。逆著光,門後就是等候多時的一臺大戲,甄欺沖他一笑,手輕輕掠過他翻折起的衣領,說可以。
“若是你有那個本事,這裡的一切,都可以對你敞開。”
他率先走到門前,步襲順勢推開大門,門外候著的一幹人等就那樣跟在他身後,隨著最前頭那個火紅色的人影一路無聲地向前穿行,直至步入人聲鼎沸的正殿。
“恭喜甄大人啊!真是年少有為.......!”
“恭喜賀喜啊!”“恭喜甄大人....!”
不絕於耳的賀喜聲裡,甄欺一步一步邁向主座位置,一路作揖笑臉相迎還禮回敬眾人而去。步襲站在他身側,眼見他臉上堆砌的燦爛笑容將那些堆積的粉塊頂出一條一條細小的裂紋,正在悄無聲息脫落,沾染到他胸前衣襟,留下些星星點點的斑駁痕跡。紅玉石的耳珠一步一搖,從步襲眼前晃眼而去時,模糊的虛影重疊於甄欺細弱的脖頸之上,像條滲血的傷痕。
“甄欺在此謝過諸位上門賀喜之心,今日種種雜亂不堪,若有不周之處,還望大家海涵。”
空著的酒杯在瞬間換盞,滿溢位的酒液順著他指尖往下流去,在步襲的注視之下暈出袖口布料的一小片暗色。他舉杯飲下,殘存的溫酒氣息隨著他動作一道鑽進步襲鼻息,將辛辣刺激感同樣渡進他口鼻。
眾人舉起酒杯,隨之一起附和。步襲沒有動,一眼就看見人群裡站著的甄謀。
比起甄山紀毫不掩飾的面色,他反而顯得氣定神閑許多。甄謀袖口掩住下半張臉,隔著人群同甄欺遙遙舉杯一飲而盡,末了時臉上的笑意未改分毫。他瞧見他做了幾個口型,隱約辨認出,應當是在說“賀喜兄長”之類的言語。
即使甄謀此刻再裝得從容淡定,他也實在不可能再在甄欺步襲眼皮子底下演出什麼兄友弟恭的慈愛場景了。這樣一個氣派的場面,人人的嘴上都掛著笑,脫口而出的都是好話,真心假意摻雜,將一張張面具全都同原本的面容焊在一起。甄欺轉過身來,站在主位邊,卻遲遲不入座。帶著寒意的目光靜靜掃過一圈熱鬧非凡的廳堂,腐屍臭肉的味道從那些錦衣華服之下不受控制的外溢,燻得他就快要睜不開眼睛。
那些鮮活的一切,都是什麼時候開始腐爛發臭的?甄欺看著面前那空蕩的高椅,輕飄飄的一具軀殼在撫上椅背的剎那不受控地震顫兩下,人聲鼎沸之中,他露出抹轉瞬即逝的冷笑,只被步襲看見,在外頭那跑進來的小廝來到身側前很快消失。
“公子,戲班已經收拾起東西在後院侯著了,您看......”
“叫他們過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