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我不會去死的。”
步襲已然披上外袍，裡頭仍然只著那一身單薄的裡衣。被纏住的胳膊掛在胸前，他單手繫上系帶，繞開重重遮擋，忍住渾身的疼痛向著門口走去。春意冬雨連忙將他攔在門前，看了眼外頭的大雪，兩個姑娘張開雙臂，急急地一連說了好幾聲不行。
“外頭這樣冷，你身子還未好全，就這樣出去必然會病倒的！”
“長公子吩咐過，風雪不停，你不能邁出這扇大門！”
“長公子.......呵。”
散落一半的長發垂落額前些許，步襲淡淡一笑，牽扯起僵硬的嘴角，顯得整張臉都有些怪異。
“那就在廊下吧，至少讓我透口氣。”
“這屋裡的香，聞得人心慌。”
滿屋的安息香氣味在大門開啟的剎那被風雪吹散，寒風迅速穿透他面上的衣衫往絨毛覆蓋之下的骨髓裡紮。步襲扶著牆根，一步一步緩緩挪到迴廊盡頭，他正對著前方的庭院拱門，回頭看時，春意冬雨抱著衣物站在幾步開外，臉上憂心的神色毫不掩飾。他忽而覺得這一幕有些似曾相識，那時他是站在遠處遙遙相看的角色，如今卻繼了步越的老路，成了需要被照顧，需要被攙扶的那一個。
步襲苦澀地重新扭過頭來，喉頭的哽咽被吸入的冷氣嗆得無比幹澀。他試圖透過那個小門看清外頭寬闊的院子，從那片雪白之中找到那日留下的痕跡，天無晴，風雨也無情，或許是因為甄欺的離去，也或許是因為那日的一切讓闔府上下每一個人都戰戰兢兢，時至今日仍處在驚惶恐懼之中，原該日日有人清掃的院中竟堆積起直至腿彎般高的積雪，將所有血的腥氣與淚的鹹澀一併交託進天地之中，化作雲煙散盡。
雪色裡，寒霧中，步襲望向那條已然被遮住的步道，那道單薄的水色身影好像仍然跌落在原處，甄欺聲淚俱下的模樣如同烙印般狠狠銘刻進他眼中，他痛罵道貌岸然的君主，羞辱仍有私心的重臣，與自己有關的一切他都撕碎了，冤枉二字聲聲泣血，最後也仍沒能喚出大羅神仙，讓步越逃過死於劍刃之下的宿命。時至今日，步襲似乎懂了那夜裡獨自看雨的甄欺，看著開闊的天，看著不被這世間汙濁沾染分毫的雨雪，他才能感到片刻的安心，在滿目的傾頹裡尋找一方自己能夠安身立命的清靜地。
雨的拍打，雪的跌落，這樣的聲息遠比人聲安靜，更容易讓人感到平靜。饒是步襲如今只能靠著香料助眠，站在這院裡，也在一片頹然的悽涼孤寂之中覓到一縷難能可貴的清醒。
自己如今的神傷悲慟，撕心裂肺，甄欺只會感同身受，更甚也極有可能。他與步越之間的過往發生在他記不住事的那段時日，有關於他們的從前，步襲只能從他們那些零碎的對白裡依稀拼湊。看似粗壯有力的藤蔓卻極為容易被風雨侵吞蠶食，步越是甄欺生命裡唯一一棵自甘犧牲的樹，任由他攀附纏繞，汲取所有養分，也要供他不斷蔓延生長，直至成為真正的獵手。
樹倒了，那依附在上的藤蔓呢？
饒是步襲仍然對這突然發生的一切難以接受，無法理解，錐心刺骨的疼痛混著冷寂，也足以讓他很快意識到極為重要的一點——甄欺如今絕不是能夠出門去獨擋一面的狀態。比起自己顯而易見的消沉寂靜，他隱約覺得，他此刻的強撐或許很快就要崩離潰散，將他徹底擊垮。
“冬雨。”
步襲轉過身來，忍著痛快速行至她身邊：“這甄府裡，可還有你能說得上話的人？”
“呃.....”她有些猶豫，同身邊的春雨對視一眼，最後還是點了頭：“有的。你要做什麼？”
“託人去外頭街市茶樓裡打聽幾日，清殺叛黨的事如今進展到了哪一步，有關於甄欺的話務必事無巨細追問到底，再傳給我聽。”
“好，好，你別急，我這就去找人。”
冬雨安撫般輕拍兩下握住自己的步襲，同春意點點頭，提著裙擺衣衫向著院門外很快地跑去。女孩伶俐的背影像只春日裡漂亮的鳥雀，身後飄動的發帶鮮妍，成了這院子裡唯一的生氣，撐起步襲全部的希望向外飛去。腳步聲漸漸遠去消失，停在原地的二人在冬雨徹底不見蹤影後轉身往屋裡回去。步襲回到床榻上，明明疲乏至極，卻不敢閉上眼睛，害怕一閉眼便是那場反複困住他的噩夢。春意守在屏風外頭，裡頭的人安靜至極，她沒有回頭，卻知道步襲在哭。
又過了片刻，外頭的雪似乎小了些許。春意看著那條開啟些微的窗縫，走上前去將它關緊。燃燒殆盡的香爐裡只剩下一沓厚重的塵土，她捧起東西，將灰塵盡數倒進簷下的牆根裡。甄欺送來的香還有滿滿兩大盒，她重新倒進去一勺，抬起頭來看過那帷幕之後一眼，又加了一勺，直至帶著香氣的煙塵將粉末燒開一個洞，從最底下斜溢騰出，她才將東西物歸原位，轉身離去。
穿過彎折的迴廊，途徑冷清的正殿，春意沿著院牆往外走，一牆之隔外喧嘩熱鬧的人聲翻越高牆，拉長的叫賣聲裡混著尋常百姓的酸甜苦辣，江湖方士提卦佔蔔，行醫途徑此地問路，說書先生的攤位前頭圍攏一大堆聽戲文的過路人，人頭攢動裡，低聲言說著的話語中夾雜著朱門府宅裡的事跡，甄欺的名字混在其中，被來回反複的提及，當成話茬，也被當成故事。
“聽聞甄家那位風清霽月的長公子，前些時日被宮裡叫去幫著一道肅殺叛賊，平日裡看著就是副冷淡文官的模樣，可我卻聽人說，此番只要是他經手的門戶，全都一個不剩，一個不留，家家滅門啊。”
“這些貴族世家，何時把人命放在眼裡過？甄家紮根西江，表面上對我們這些人施慧恩澤，若哪一日真是殃及此地，他們怎可能還多管你我的死活？”
“你可曾聽說，他出發前幾日，宮裡頭那個不得了的大官帶了人來，進去以後許久才出來。聽說是......親自上門去，最後只是殺了個甄家公子身邊的隨從罷了。前幾日夜裡輪到我家對門的王根打更，他可是親眼瞧見，那位公子同一小隊人馬馱著口棺材，走了一整夜，最後下葬在了城門外。”
“誒，這是什麼新鮮事？按理來說，他這等勳爵貴子哪裡會為了一個下人親自送葬？快說說快說說，這背後可是有什麼故事?”
人群漸漸向著說話那人圍繞成一個圈，中間的男人清了清嗓，拉長了語調，做出一副眉飛色舞的姿態，開始吊著嗓子講起故事來。
“這故事可難說，不過正巧我今兒個興致好，便同大夥兒一道樂一樂。”
“來來來，走過路過可不要錯過，甄家長公子的趣聞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