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聽嗎？”
春意冬雨看見身側的人沖梳著馬尾的少年柔柔一笑，想說些什麼，卻又沒能出口。步越傷得太重，背後的燒傷讓他如今抬起手來都稍顯費力，步襲呆在原地，眼睜睜瞧著步越努力裝出輕巧的表情，抬手去替他撫了撫額角的鬢發，然後轉身一步一步，搖搖擺擺向著甄欺而去。
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不知道該往哪裡去。步襲只能看著他離開，靠著身側那根被冷透了的房柱痴痴的等。
“今日似乎比昨日走得快了些。”
身前火爐邊插著的線香靜靜燃燒，甄欺見步越靠近，用衣袖擋住的手悄無聲息將身側那把椅子向著自己又拉近了些。燃燒的火星閃爍幾下，兩節香料被燒幹了身軀，化作灰燼斷裂墜落進底部的塵埃之中，甄欺坐直了身，憶起昨日那三節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落到爐子裡的香灰，心頭的欣喜同手中的暖爐一起燒出張紅撲撲的笑臉，託著腮，歪著腦袋去同身側終於落座的人說話。
“你還沒醒的時候，我便瞧出來了，你這個弟弟痴傻了這麼些年，品效能力倒是被養得格外澄澈純粹，忠心又聰明，真是難得。”
“若不是因為你，這樣一個人為我所用，當真是如有神助。”
甄欺的玩笑沒能把步越逗笑，他坐在那裡，身上厚重的衣服好像要將這副殘缺破敗的身體埋沒其中，病色未褪的臉上浮現出一個勉強又蒼白的笑容，他抬眼起來看向甄欺，毫無血色的唇微微翕動兩下，將他小字喚出了口。
“天氣越來越冷，過不了多久，或許就要下雪了。”
“西江的雪不算多，看這日頭，約莫就是這兩日的事了。”
他望著陰沉沉的天自顧自的想著說著，全然沒再看過身旁步越的臉色。那雙疲憊的眼睛緊緊跟隨著甄欺的動作移動著，墨黑的長發好像生長出千絲萬縷，同步越聯系在一起，黑色的瞳孔像是心湖深邃的倒影，他把甄欺一點一點吞進眼裡，淹沒在湖水裡，終於不再抑制萬千情絲湧動生長，任由江水山泉傾瀉而下，奔湧流出，再悄緩彙入他這一方枯井，潤物細無聲般填滿那些已經幹裂的磚石縫隙。
“.......問憶。”
他很少這樣稱呼他，甄欺玩鬧著的輕松神色一下變得聚集歸攏起來，看起來非常驚訝。步越見他這副模樣，少見地被他由內而外逗笑，垂在一側的手攏過袖口，從無人窺見的暗處輕輕摸上那片搭在自己膝上的衣角，然後握住那隻暖呼呼的手。熟練的動作同從前一樣，甄欺感受到那片不同於自己的寒涼，恍惚間想起無數的從前，他也是這樣被步越悄悄牽住，在人聲鼎沸的街巷裡，在嚴肅正式的大宴上，在只有他們彼此的夜色下，他被他悄悄放在心上，一放就是好多年。
“你......”
甄欺有些語無倫次，無從得來的激動和莫名的哀傷混雜交織，竟讓三寸不爛之舌少見的亂了方寸。
“我已是死過一回的人了，很多事，在那場大火裡，我都看清了。”
灼熱的火焰燒破衣衫，燙爛皮肉，昌京到西江一千裡路途，步越在馬背上顛簸，渾身上下的疼痛差一點就讓他倒在樹林裡的某個角落，直到屍首發臭腐爛，吸引來林中野獸或過路人，將他吃掉，或是埋葬。深可見骨的利器傷與燒傷遍佈渾身，跑到後頭的時候，他已經感知不到肢體的存在，混沌朦朧的思緒全都用來辨別方向，他整個人，整個靈魂的最後一縷縫隙裡，只剩下甄欺。
若是他也死在這裡，身後那場大火便帶走了他生命裡最重要的三個人。一夜的時間能不能足夠訊息傳回西江？如果不夠的話，那宮牆能擋住那場火，那些叛賊，那些追兵嗎？他本就如履薄冰的日子，會不會就此徹底破碎，變得消沉灰敗，甚至是追隨他們一起而去？
不行，不行的，甄欺怎麼能死？
他懷揣著這樣的念頭，在昏迷的最後一剎那看見了那張刻進骨髓的臉。顫抖，哭泣，痛苦，是他在閉眼前從甄欺臉上看見的所有情緒，步越知道自己沒想錯，也是在那個時候他覺得，對於甄欺來說，自己原來也並不是那樣無足輕重，他在意他，他愛他，那就足夠了。
能在活著的時候得到這個結果，步越心滿意足。他垂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衣服包裹著的這具身體已然失去所有能力。拿不起劍，握不住鞭的手，再也不能騎馬馳騁的腿，對於甄欺來說，他已經失去了所有的用途，能讓他留在這裡的唯一緣由就是，他也同樣剜心刻肺般愛著甄欺，他的離去勢必會讓甄欺一蹶不振，跌入谷底，哪怕是為了他，他也要茍延殘喘在這世間。
“我剛醒那會兒，你要我走，要小襲同我一起馬上離開，我拒絕了。印象裡，那似乎是我第一次逆了你的意。”
“你越來越激動，開始摔砸起屋裡的東西，可我沒有去像往日那般哄你，因為你其實不生氣，對嗎？”
“.....步越.......”
甄欺啞然地又張張嘴，橫斜骨骼下一顆心隨著步越又輕又慢的字句跳動得越來越快，那些呼之欲出的話，遮遮掩掩的真實，好像下一秒就要被他握在手裡，慢慢掀開，如珍如寶般擁進懷裡。
這是甄欺從前最想要步越做到的事，想讓他把他看到的，知道的，從他眼裡讀到的一切都一五一十說給自己聽，讓他明白那些不確定實則都不是他的臆想。想得得不到的一切就這樣不合時宜的，突兀的出現在自己眼前，甄欺紅了眼睛，又不肯被他看見，只能伸手去摸了摸眼角，假裝只是被風吹涼了眼睛。
可步越笑了，他一頓一頓地抬起手來，壓抑著疼痛和傷口傷疤的牽扯，那麼努力，也只能碰到他的嘴角。粗糲的指腹撫過兩下甄欺唇瓣，他清楚的看見他眼裡的自己，還有那雙與自己一樣含著淚水的眼睛。
“堂堂甄家長公子，怎麼會因為碎了幾個擺件而心疼落淚？所以我知道，我不是你的隨從，你的男寵，甄欺，你是不是，也愛我？”
灼熱的呼吸在靠近的距離裡交纏，帶著溫度的另一副身體越靠越近，甄欺知道步越很疼，卻沒有主動靠近，他無比願意看見步越為了自己而奉獻壓抑自己的模樣。於是一直到他吻住他嘴角，他也沒有閉上眼睛，任由他的發絲與眼睫掃過自己臉頰，鼻尖同鼻尖輕靠，鹹澀的眼淚自然滑落，落進閉著眼的人牙關裡，將酸楚散發進肺腑裡。
陰沉沉的天，滿院子只剩下甄欺與步越面前那個燃得正旺的火盆冒著橙紅色的火苗，擱在上頭的茶壺冒著熱氣，暈開一片朦朧擋在兩人身前。冬雨春意靜悄悄轉過身去，一抬眼就瞧見不遠處睜著眼睛一眨不眨的步襲，兩人沖他暗暗使了幾個眼色，想要他轉過身去，卻就這樣被忽視，任他仔仔細細的看完了那個柔和至極，纏綿繾綣的親吻。
院門在兩人分開之時被人叩響，一群人紛紛抬頭向著大門的方向看去，除了步襲。步越背對著他的方向，哥哥的模樣他看不仔細，甄欺卻恰巧在抬眸時掃過他身側，然後很快掠過。被吻過的嘴唇花了口脂，溢位的光澤豐盈到唇角緣邊，讓步襲想起被洗過的櫻桃果子。外頭進來幾個人，他渾不在意，幾個人身上沾染著外頭街巷上吃食的氣息，帶著風雨的寒氣從他面前匆匆掠過，步履不停，他便透過人影的縫隙，繼續瞧著遠處那個雪白的身影，看著他因為溫軟而變得柔和的面容神情，看著他與哥哥交握著的，仍不松開的雙手。
好奇怪，垂在一側的手不自覺握緊，步襲皺起眉頭，對甄欺分走了步越對自己的疼愛感到不悅，又從那幾分源於步越的情感裡發覺出幾分矇昧的酸楚。
是為了什麼？又為了誰？步襲不清楚，但對他而言，那些莫名的情感從來都是不重要的。幾個突然到訪的人已然闖進他眼裡那副畫，站定在步越甄欺面前，將冬雨春意擋在外頭。他終於挪動開步子，向著他們的方向靠近，橫插進人堆裡，將兩個姑娘擋在身後，自己則停在甄欺身後，步越身側，站在原地看著那幾個不速之客。
那幾人看他一眼，又在甄欺的示意下打消了顧慮。三人握劍下跪沖他行禮，從衣襟裡摸出一副令牌，以及幾封密封得嚴實的書信交入甄欺手裡。
“昌京有報，聖上下旨誅殺叛黨餘孽，寧可錯殺，不肯放過。”
“主人命我等攜令牌前來，要家主得令複命，助他一臂之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