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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爹。”
甄謀向面前的人微微躬身行禮，甄山紀見他進門，帶著無奈一甩袖子，拍著桌板坐回了主座中。
“居敏，今日晨間你可都瞧見了，若是不與人相爭，這甄家從今往後，哪裡還會有我們的容身之地？”
“他甄欺一向目中無人，不把旁支放在眼裡，若是他真做了這家主之位，從今往後，饒是我們再有手段，也絕不會有如今這樣好的契機了。我問你，今日你那句問話是何含義？為何突然提及他那隨從？”
甄謀笑而不語，抿了一口手邊清茶，模樣被蒸騰而上的熱氣氳氤開輪廓，他眯著眼笑，彎起的眉眼之下壓著極盡的妒恨。
“爹，您以為那隨從於甄欺而言，是什麼人？”
“你這話什麼意思？”
茶盞瓷杯磕碰，清脆的動靜同簷角下掛著的老舊風鈴如出一轍。曾幾何時，他還沒學會勾心鬥角，籌謀佈局的時候，也曾同甄欺一起在這庭院之中一同玩耍，像尋常人家孩童那般嬉戲打鬧，不知何為權利，何為自由。
或許甄欺不在意，但對於甄謀而言，一切轉變的開始，便是束發禮那日的大宴。他二人一同設宴，遍請天下權貴，也是在那天，兩人同時知曉了那兩道突如其來的婚訊，知曉了遠在千裡之外的，素未謀面過的未婚妻的存在。端著的面容之下，甄謀一顆心開始隨著那些言語盡數崩塌，六神無主之際他回頭去瞧甄欺，本想從這與自己同病相憐的堂哥身上尋求幾分報團取暖，相互幫襯的慰藉，可他卻渾不在意，只是同身側站著的那人湊在一起說話，時不時勾勾他手，又碰碰他臉，最後綻開一抹得意的笑。
少年人的心意總是相通的，甄謀同他年歲相近，怎會不知那神色表情裡是何含義。他在極度的惶恐無措裡很快意識到兩件事，一是甄欺同自己一樣，早已有了心上人，二是他與自己不盡相通，他有能力保全自己，靠著權利和身份推掉婚約，但他不可以。
女孩明媚漂亮的笑臉出現在眼前，甄謀想起她的模樣，在眾人面前極為勉強地維持著情緒。他同她說好了，要穿著這禮服與她一見，他不願讓她知道這些難堪的傷心事，所有的身不由己，言不由衷，他都不想讓她知曉，還為此傷心難過。身側那對坐在一起的人好似有說不完的話，他們就這樣堂而皇之的站在人群裡，不會有任何人對步越起疑，他是侍衛，是隨從，而最得力的手下自然要時時跟隨，日日相伴，哪怕是做些討好主子，供他取樂的事也不過是分內之職。至於真心與否，是否拿他當成一回事，那都只有甄欺自己知道，不會有人計較，也不會有人相信，一個世家大族的公子竟然會真的為了個低賤的僕從放棄前程大權不顧。
可甄謀在意，他能清楚的看見他的心，看見他眼裡步越的倒影正一寸一寸深深刻在他心裡，就如同自己同她對視時，想要用用雙眼描摹出她模樣那樣認真安靜。世道不太平的時候，人們根本不會在意誰娶了幾個妻子，誰養了幾個偏房，誰是斷袖，誰又行了惘悖人倫之事，他不知道甄欺是否同自己一樣想要給對方一個名分，想要奉行那已然顯得有些太蒼白無力的忠貞之舉，於是甄謀反複的試探，最後發現，甄欺他似乎怎樣都可以，可以愛，也可以丟棄。
甄謀看不懂甄欺，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像他一樣對待自己心尖上的姑娘。他可憐步越，卻也不會因此對他有半分心慈手軟。甄謀是恨甄欺的，恨他能夠背靠權利乘涼，將那把自己壓得喘不過氣的父母之命三兩下推開，半輩子對他來說不算什麼，於自己，於她，或許真的就成了永生永世。
從那個時候開始，甄謀就開始變了，他也學著甄欺那些手段樣式去比劃，將涼薄冷血，沉寂偽裝學了個十成九，剩下那最後一成留給了那個總是悄悄溜出府邸來見他的女孩，希望自己一切的心血都能夠化作迎娶她時候嫁衣的色澤，燈籠的光。
人一旦有了慾望，便會無限放大每一個念想，嘗到掌控操縱的甜頭，甄謀不會再想要永遠屈居甄欺身後，他要的不再只有官位，他要往上爬，一層一層去攀援，將一切掣肘他前行的全都扼殺，而甄欺則成了他最大的阻礙，他要越過他，將他的一切都佔為己有。扭曲變形的怨念日積月累，直至那夜裡，他看見甄欺跪在血泊裡，捧著生死未蔔的步越痛哭流涕時，甄謀在酣暢淋漓的暢快中竟感受到一絲感同身受的痛苦，他恍然驚覺，原來甄欺的愛也並不似他想象中那般低廉脆弱，反而透著股奇怪的堅挺，在兩人天差地別的身份之中盤桓扭曲，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原來是這樣深愛著步越。
他太明白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了，甄謀一向不愛浪費時間去大費周章的做些鋪墊，甄欺為了步越閉門不出那些時日，闔府上下都以為他在為了爹孃身殞而神傷的時候，他就已經想好了接下來要做的一切，只待他重新出現便可實施。
還好，還好步越沒有死，他留下一個把柄，或許也是甄欺如今唯一的軟肋，就這樣在無人知曉之際落進甄謀手裡。他站起身來，看著簷下那個已經積灰的老風鈴，抬手去扯住垂落下來的尾巴，然後猛地一扯。
繩結瞬間斷裂，瓷片碎了一地，一旁的侍女聞聲而動上前來跪地清理，甄謀看著滿地的碎片，轉身沖著一無所知的甄山紀清淺一笑。
“聽聞步越於不久前蘇醒，父親可耐心等待些時日，或許，時機就快成熟了。”
院牆圍出一片天，同一朵雲映入不同的眼簾，微風吹動它緩緩漂浮，遮住入冬後鮮少得見的陽光。外頭的天在小半個月裡冷成了動動嘴也嫌冷的境況，甄欺的披風從薄得透光的輕紗到狐皮大氅，厚重的絨毛將他整個人壓在下頭，連動彈也嫌累，只願意靠邊坐著，捂在暖融融的衣袍裡頭，抱著小炭盆瞧不遠處一點一點行動著的兄弟倆。
步越身上的衣服同甄欺厚得不相上下，他從未穿過這樣多的衣物，一時間分不清走不動道是被衣服妨礙，還是傷情影響的緣故。他被步襲攙著，扶著牆根一點一點邁開步子，沿著那條線來回走過幾遭，仍舊虛弱的身體便已經開始有些支撐不起。步越伸手去握那隻緊扣在肩頭初的手，冰涼的觸感凍得他心下一驚，這才注意到步襲身上單薄的衣衫，連忙叫他去多穿些衣物再過來。
“哥哥，我不冷。”步襲凍得嘴唇有些發麻，卻仍固執著不肯添衣：“穿太多，拉不住你。”
“你若是病了，誰還能陪我一道？聽話，小襲，去把床頭那件外袍披上，你近日來長高了不少，起碼不會被件衣服礙了手腳。”
“不。”
步襲執拗得可怕，饒是步越如何耐心勸說也巋然不動，不肯收回攙扶他的手。兩人僵持在牆根下好半天也沒個說法，步越有些無奈，正打算裝裝生氣哄他回去，不遠處走來兩個侍女，走到跟前才認出是甄欺派來他屋裡那兩個，一個名喚春意，一個叫冬雨，平日裡因為年紀相仿，總愛拉著步襲玩鬧，反倒讓他活潑了不少。步越對這兩個女孩心有感激，見她們在面前行禮，連忙讓步襲去扶起，替其中一個接過了臂彎裡躺著的東西。
“這是....小襲的披風？”
“回步公子，長公子方才喚人過來，叫我們帶幾件襲公子的衣物來主院一趟，還讓我們轉告他。”
春雨眼珠子一轉，偷瞥一眼後頭坐著的甄欺，見他沒往這邊瞧，一邊抖落開衣服一邊往步襲頭上一蒙，兩個女孩壓著聲音咯咯笑起來，讓他快些穿好。
“長公子叫我們瞧著他把衣服穿好，若再使小孩子脾氣，便用這披風蒙了他的頭，摁在地上打一頓才算數。”
女孩清脆的笑聲被低低壓在幾人之間，步襲一怔，聞言後就要轉頭去看向甄欺，卻被恰好抖落開的衣袍遮住一大半視線。毛領上掉落的絨毛在空中緩緩地漂浮，步越替他繫好身前的繩結，抬眼時卻發現弟弟正扭著腦袋，不遠處坐著的人應聲而動，靠在座椅裡同他一挑眉毛，狡黠一笑，似是在邀功，也像是討賞。
步越沉默一瞬，看著面前的步襲，在他轉眼回來時抬手去碰了碰他冰涼的臉頰。步襲欲回握他，卻被他輕輕一躲閃過，他騰出一條手臂，春意冬雨很快心領神會上前去扶穩，同有些茫然的步襲一瞬間對視。
“小襲，你就在此候著，我與他有話要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