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簷下的人終於有所鬆懈，往後退了一步，步襲終於可以收起傘來，不再同他一起淋這場原不必落在身上的雨。痠痛僵直的手臂緩緩垂下，甄欺注意到他的動作，冷不丁一笑，看他的眼神裡帶著玩味。
“你哥哥的劍術，是我託了人專門來府上教的。握劍，用鞭，騎馬，射箭，以他的本事，做個將軍也綽綽有餘。”
“你見得太少，練得也太少，如今十四五了，卻還是副這樣的身板，這樣的力道，不堪用。以後出去闖江湖，簡直寸步難行。”
“........我可以學。”
“學？”甄欺笑出了聲：“怎麼學？和誰學？”
步襲又不說話了，他看著面前臉上笑意盈盈的人，卻沒從他身上感到半分真正的喜悅。甄欺仰頭看著院牆之外的地方，原該沉寂的雨夜裡倏然接二連三亮起火光，馬蹄輕甲碰撞的聲音從城外一路叮叮當當傳進了城內，四馬在前的儀仗後頭乘著從昌京歸來的甄山紀甄謀父子，在夜色裡風風光光推開了甄家大門。
“我如今，恐怕已經沒了能從大將軍營帳裡請人來教學的能力。”
“趁我還沒死，好好照顧你哥哥，務必要讓他醒來，帶他離開。”
“為什麼，你會死？”
甄欺不語，走到他身側去，微微側身去夠他握著傘柄的手，細長瘦削的手指輕巧一握，從他掌心裡勾走那傘去，指尖劃過步襲面板，泛起一陣輕飄飄的癢。
“佔了他們想要的位置，拿了他們想拿的東西，我不死，他們怎麼好取得名正言順？”
“你且瞧著吧，從明日開始，或許這院子便沒這麼清靜了。”
步襲不明白他的意思，外頭的兵甲喧嘩聲被一簇一簇高高舉起的火把燃進雨裡，將洶洶的雨勢映成了空中沸騰燃炸的煙花。他聽見外頭低低的人聲越過院落之間低矮的牆，一字一句翻進甄欺和他的耳朵裡，皇帝要封賞平定亂賊的功臣世家，這對原本就足夠顯赫的甄家而言，簡直是無上榮耀，風光無量的大喜事。
犧牲者死在那場火裡，剩下一個躺在床上，就只剩下最後一口氣。甄欺閉門不出的這段時日，是甄家的二把手領著兒子往昌京而去，所言所語，所表的立場中心都是他們的，不是他的。他沉溺在這些倉皇的時日裡，一時間竟把那些明晃晃的狼子野心忘了個幹淨，如今想起雖有些晚，但甄欺卻也並不太在意，更別提畏懼。
“入了秋，這雨總是下個沒完，擾得人煩。”
“窗戶關上，就聽不見雨聲。”
“若是真有你說得這般輕巧，那我便不會徹夜無眠了。”
甄欺轉過身來，他替步襲收起傘，將東西重新塞回他手中。隨著動作抖落的水沾濕兩人連在一起的一小片衣袍，涼津津的貼在步襲小腿襯褲上。他蹲身去整理，還沒來得及徹底垂下頭去，甄欺冰涼的手就這般突兀地捏住他下頜，不輕不重地迫使他抬眼看向自己。
自上而下睥睨的眼神裡帶著打量，也帶著步襲看不懂的情緒。喜怒無常的人從來都是這樣，說話動作裡透著心情，想要人去猜，卻極少有人能夠參透。或許是因為唯一一個無需他點撥便能看懂的人已經失去了辨別的能力，甄欺陷入一種只有他自己能明白的孤立無援，這裡的每一個人每一個物件都算作他的私有物，卻都無法完整的屬於他。
“為什麼難過？”
“.....你說什麼？”
“你很難過，”步襲微微皺著眉頭，看著他因為錯愕而流露出一瞬的慌亂神色感到奇怪：“是怕死嗎？”
當然不。曾幾何時，甄欺甚至覺得自己若是死了，反倒比活著輕松，所有的繁文縟節都會隨著棺材一起被埋進土裡，身後事同他再沒幹系。捏著步襲下巴的手忍不住微微用力，他看著那張臉，荒唐的想法在腦海裡不斷滋長，他想，若是步越真的再也醒不過來，他便要把步襲規訓成他的樣子，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在這世上再創造出第二個步越，只因為他們的身體裡流著同樣的血，有著同一雙眼睛，能看穿他的皮囊骨骼，成為他完全的附屬。
“你很關心我？”
步越跪在地上，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搖頭是回答他的問題，點頭是為著甄欺瞧著他的，溫柔得奇怪的眼睛。
“天亮時，來主屋門口候著。”
“既然留在了我的院子，自然要為我所用，有些事，讓你見識一二也無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