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襲杵在原地，看著那個背影往裡邁步離去，身側幾個人仍舊跪在那裡，甄欺沒有發話讓他們起來，他們便不能離開。幾個方才還拳拳到肉的男人此刻就這樣卑躬屈膝萎縮在他腳邊，身上的痛還沒有完全消散，步襲抹一把臉上滲出的血，報仇後的快意同那股不知從何處起的茫然交織在一起，他不得不去抓住這陌生地界唯一可以追尋的人，追著他的背影，從走到跑，直到又一次抓住他的衣角。
甄欺擋在房門前，被拽住的衣服扯起手臂，就那樣僵在半空裡。他沒有轉頭去，也再沒有了拔劍抽離的力氣，身上這套衣服已是他此時此刻唯一能做到的，維護好的禮節，一件一疊，壓得他快要喘不過氣。
“你哥哥在裡面。”
“他傷得很重，你不要吵，不要哭，什麼也不要說，看了就回去。”
竹門推開，裡頭候著的侍女恰好替他換完了藥，捧著那一堆濕噠噠，黏糊糊的黃色紗布從裡頭一步一退走至門口，躬背從甄欺身邊離去。潰爛的味道從她們手中的東西上散發出來，甄欺卻仍舊是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好像看不見，也聞不到。
步襲這才發現，他身上的香氣沒了，變成個被掏空了醃入味的藥包，連頭發絲裡也夾著澀的味道。他想同他說很多話，問很多事，但那時候他還沒辦法同他說出幾句正常話語，步襲就只能盯著他，拽著他的衣袖，一雙眼睛落在他皮囊上，企圖穿透那副骨骼，搗進他心口裡。
想什麼，做什麼，又為了什麼哭。哥哥為什麼會躺在裡頭，變成那個樣子。要說的太多太多，步襲太急，一下子反而連只言片語也不再湊得出。愣神的片刻，手裡的衣料被抽離，甄欺先他一步往裡頭去，衣服穿在他身上，反而像他被衣服劫持，一步一步拖著那具身軀靠近了床邊。
“他受傷了，很嚴重。宮裡的大火，昨夜才勉強停下。”
他轉過身，背對著床上毫無知覺，仍在昏迷的人。步襲以為他在看著自己，望向他時才發現，他正在看著頭頂。頭頂有什麼？什麼都沒有，沒有樹，沒有雲，更沒有天，一道一道木橫樑架出一個看不見光明的陷阱，將他們都囚困其裡。
“那場宮宴，從一開始就是個設好的局。”
“這天下的王公貴族，宗親國戚，大半都死在了宮牆裡，或許.....屍首就同你爹一樣，被燒成了碳，成了誰也認不出的樣子，被丟棄在那裡。”
步襲看著甄欺空洞的眼睛，疲乏到就連眨動也顯得那麼費力。泛紅卻不落淚的眼眶像幹涸的湖泊，孝衣素帶襯得那張臉更為蒼白。短短的幾天裡，他好像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在某個不為人知的深夜裡化作一縷青煙昇天，從此人間再無痕跡。
“我殺了你爹，燒了你的家，害的你唯一的哥哥現在變成了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步襲，你不想殺了我嗎？”
他沖他歪著腦袋，露出最脆弱的脖頸。步襲記得，他還在痴傻著時，哥哥便會將一把匕首藏在他枕頭下，用刀尖抵著自己的心口，又往脖子上比劃幾下，最後停在眼上的xue口處告訴他，這裡，這裡，還有這裡，都是人最脆弱的地方，一擊斃命，絕無例外
他想要他殺掉他，可步襲顯然還無法如此靈敏的從複雜的人性裡去剖析那些纏繞得不分彼此的愛和恨，他只知道娘死了，他傷心，爹死了，他高興，哥哥變成了這個樣子，他想哭，卻一早被甄欺下了禁令，又被迫變成了啞巴，只能就這麼瞧著他，瞧著他身後床上被包住半張臉的哥哥，張開嘴時，眼淚先悄無聲息滴進了嘴裡。
“.........哥.....哥哥.....”
“哥哥......”
低低的聲音逐漸帶著些嗚咽和顫抖，甄欺卻仍然不允許他靠近，只是擋在他身前，不讓他伸出的手觸碰到步越半分。步襲渾身上下都是灰，眼淚在臉上淌出兩道亮晶晶的痕跡，將衣襟打濕，把鹹澀的味道傳遍了五髒六腑。甄欺就那樣看著他流淚，卻再也哭不出來。他蹲下身去，上下掃視一圈他髒兮兮的衣服，將步襲圈進了懷裡，泡進了自己這副苦兮兮的藥方裡，兩顆心被天命踐踏成一樣碎的殘片，卻奇異般擁緊在一起，拼拼湊湊出一副靈魂，艱難地縫合交織。
“步襲，我殺了你爹，燒了你的屋子。如今他們放了一把火，燒死了我爹我娘，還了我做過的孽，你說，這算不算兩清？”
記憶裡那個總是出現在牆角縫隙中偷偷看他的少年在那個夜晚翻越過高高的圍牆，無聲無息出現在他面前。祠堂裡的牌位堆疊擺放，在燭光的映照下顯現出一片巨大的影子，不規則的形狀像座隱匿在夜色裡的山。兒時時，甄欺曾聽過一個故事，山野孕育撫養長大的山神因為好奇山外的一切，想要選擇逃離，卻就此被那天地間所有的山水花鳥一起化形成一根巨大的藤蔓，將他纏繞進石林裡，將不聽話的孩子重新變成下一位神靈的養分。
那時候，甄欺跪在那裡，鎏金的牌位散發出幽幽的光，稀稀落落融進那片黑影裡，有一剎那，他總覺得自己就要變成那個養分，被永遠的留在禮儀仁孝，道義法度裡，成為勳爵仕官名冊裡一個冷冰冰的名字。突然出現的步越就成了一架竹梯，搖搖晃晃，脆弱不已，卻奮力託舉著想要見一見牆外景象的甄欺，任由他隨意利用踩踏也在所不惜。甄欺理所應當踩著他往上，而一切倒塌得迅速又徹底，沒有留給彼此一點告知真心的時間，或許直到步越徹底陷入昏迷前的時候，他仍然覺得，自己是在利用他，壓榨他，從靈魂到身體，從過去到未來。
甄欺抬起頭，薄薄的淚水朦朧眼前畫面，步襲站在濕潤模糊的中心，瘦削卻挺拔的身姿在偌大的屋子裡顯得更加無處可依。他搶走了他唯一的親人，害他變成這副模樣，甄欺想，這天下大約不會有比步襲更恨自己的人了。
“等他一醒過來，我就放他走，放你走，離開西江，離開玄殷，哪裡沒有戰火，哪裡能尋得樂世，你們便去哪裡。”
一筆一劃落在掌心，混著灰塵和眼淚，留下一道斑駁卻足夠步襲看清的印記。他不識字，看著那個如同木棒湊在一起的東西，只能茫然地重新看向面前的人，搖頭，再搖頭。
“欺，這個字念欺。”
“甄欺。”
輕輕的語氣好似下一秒就要蒸發在外頭透進來的日光裡，甄欺沒有力氣坐起身來，只能捏住他的指尖，終於只是看著步襲，而不是透過步越的影子。
“步襲，帶著你哥哥好好活下去。”
“離我遠遠的，離這裡遠遠的，如果，我們都還能有以後的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