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然不知道那人的名字，唯一一個能用來代替他的東西，就是那片衣角。周圍的人見他站在原地不動，原本就要轉身離去，怎知那孩子忽而轉身擋在他們身前，手裡躺著的，赫然是長公子前些日子丟棄的衣袍一角。
“他。”步襲努力讓自己能夠說出更多的字句：“找他。在哪裡？”
門吱呀一聲響，像是故意被弄出的聲響。一群因為步襲輕飄飄一句話心霎時懸到嗓子眼的下人們瞧見垂簾外的人邁步過來，身上的披肩已然不見，露出裡頭那身穿了金線暗紋的常服，頭上的所有發冠裝束全都卸下，儼然一副準備就寢的模樣。
屋子裡的人齊齊向他行禮，唯有步襲還直挺挺站在原地，見他出現不驚也不喜，只是將那塊衣角對準了他，像是要還給他。
“找我做什麼，我可不是你哥哥，”甄欺掃一眼他手裡頭的東西，又抄著手去看他：“留著它，就是為了賴我這麼一遭？”
“名字。”
“你在同我說話？”
這一副傲人的態度將周遭一片人都嚇得一動不動，幾個下人們好像都在油鍋裡滾過一遭般大汗淋漓，惹怒了主子，誰的日子都不好過。幾個人戰戰兢兢跪在原地，硬生生受著那份要命的死寂好一會兒，菩薩真人似的長公子卻揮一揮手，叫他們都退下，就這麼將一幹人從滾油裡撈回一條命。
門關上，甄欺終於捨得微微彎些腰去看著步襲。除了眉目，其餘地方真真是同步越沒有一處相似，卻也是好看得讓人難忘的。他想起那個被自己補過一刀的男人，死時在火裡頭被燒成了碳，他連臉也沒來得及看清過一眼，就這樣面目全非地被丟進了亂葬崗裡。至於那位被害了一輩子還搭上命的女人.......印象裡，似乎也不過是樣貌平平，被一個渣滓扒光了皮肉吸幹血，孕育出這樣一對靈氣的兒子，卻沒能同他們享過片刻的福，就這麼死了。
步越不在，甄欺全部的樂趣和性質都隨著他騎的那匹馬一起被帶走，馬尾巴一搖一晃甩在身後，他也被甩在身後，甩在甄府這等古板陳舊的迂腐之地。從小到大，他將所有的叛逆與謬亂全都一併託付在步越身上，藉著他去探尋那些院牆之外的新奇。步越與他形影不離這樣久，甄欺才恍然發現，或許他的夜晚早就習慣了另一個人的涉足。
睡不著，也沒有別的興趣，坐在這裡跟小呆子說說話，似乎也還算不錯。甄欺想了想，轉身往屋裡走去，他回頭瞧，步襲果然亦步亦趨跟了上來，手裡那片衣角被他折了兩折放進袖口裡，見他扶著床側坐下，他便站在一步開外，就這樣看著他。
步襲不依不饒的執著樣讓甄欺覺得好玩兒， 在他眼裡，步襲不像是步越的弟弟，更像是他養的一條小狗，不怎麼聰明，卻蠢得可愛。他把他當玩意兒，所以故意逗弄，只是甄欺沒想到，他能察覺出他態度裡的輕浮，扭過頭去，就這般自顧自地同他置氣。
“為什麼想知道我的名字？”
“我見過你。”
寒光一閃，劍尖挑開他心裡頭藏起的疤痕，血淋淋的將一切都翻開。步襲清晰的記得，那夜替步越將那人真正一劍穿了心的人，戴著個遮掩用的帷帽，一身衣服在那樣貧寒破敗的破爛環境裡也同樣泛著光華。粘稠的血液在劍身沒入的瞬間濺出一寸淋漓的痕跡，一半在他哥哥身上，一半在他身側的人身上，灼熱的溫度隨著那把拋入其中的火把一起翻湧沸騰起來，燒紅了半個夜空，餘熱灌進了步襲身體裡，將五髒六腑都燙傷。
從那夜開始就形成的斑駁疤痕直到今日才徹底癒合，他本能的覺得，甄欺並不是壞人。他殺人，殘忍，被血染髒了手和身子，卻也不抖。可卻也是他，親手將噩夢的源頭就此瞭解，用最好的木頭制了棺材，送葬的隊伍吹著嗩吶敲著鑼，從城中一路往外，把她安置在了屏山裡，受著下頭寺廟的香火供奉，助她早登極樂。
生鏽般的喉嚨血腥氣越發濃了，疼痛從喉管開始蔓延，讓步襲漸漸有些難以忍受。他不肯在甄欺面前露出那般脆弱的神情，只是強撐著表情，說，你是好人。
“我？”
甄欺靠在床邊，覺得他這話說得蹊蹺，卻也稀奇。步襲此生不過見過他兩次，每次都到了拔劍相見的地步，小孩子的想法他弄不明白，卻被戳中了心思，就這樣無端的，彎彎繞繞的想了起來。活到如今十八九，他聽過的吹捧誇贊數不勝數，禮儀容貌，教養詩書，琴棋書畫，哪怕是放眼如今這亂糟糟的天下，甄欺也當得起一句數一數二。他犧牲了所有的自己，換了一副人見人愛的皮，披著皮走在太陽底下，晚上就將臉撕破，變回那個扭曲荒誕，縱情歡歌的妖怪。所有人都忌憚他的家世背景，忌憚他已然握進手裡的權利，怕他，妒他，恨他，卻不愛他。
陡然聽見有人用這樣質樸的言辭評價自己，甄欺看著步襲，忽而明白了些血脈間相連著的秘密。這世上只有一個人見過他最原始癲狂的模樣，甄欺討厭看見步越也像別人那樣對他畢恭畢敬，戰戰兢兢，他要斷了他所有的後路，讓這四四方方的院牆，也能將這只偶然墜落的鳥雀困在中央。他需要一把斬斷這條路的刀，而步襲就是不二嘉選。
於是，他問他，你願意留在這裡，同你哥哥一起陪我嗎？
步襲不說話，他喜歡哥哥，喜歡甄欺，卻本能地不喜歡這裡。過了一會兒，他搖了搖頭，說他想回家去。
“回家？”甄欺不屑一笑：“你家早被燒得一幹二淨，你要回哪裡去？”
“我要等哥哥，哥哥帶我回家。”
沒意思，特別沒意思。甄欺甩開衣袖，看著眼前固執得可怕的男孩只覺沒趣，他推開門出去，吩咐外頭候著的人好生照顧著他幾日，等步越一回來，就將他送回後頭的巷子裡去。
同步襲說一番話，甄欺也並不算空手而歸。他發覺了這兩兄弟所有的不同與相似，從心底裡明白過來，步越的確是無可替代的那個唯一。他同步襲一樣盼望著步越快些回來，帶著他所有的放肆與歡愉，帶著他的魂魄一起，關上這院門，只喚他問憶。
長夜寂寂，兩顆心牽掛在同一處目的地。甄欺在夢中聽聞步越聲音時，他已然離開四日去，按著日程來看，再有一日便會引著車馬歸來。他以為的美夢被院外一聲刺耳的尖叫驟然劃破，外頭的打更人敲鑼經過，此刻正是三更天。甄府從裡到外依次亮起燈來，一幹貴族們來不及梳理好頭發便出現在門前，甄欺走在最後面，越靠近府門，越能嗅到那股濃重的血腥氣，一股熟悉的香味含在其裡，被硝煙味道蓋在下頭，只有他發現了那點端倪，於是越來越急迫，越來越驚懼，直至他破開人群，看清了跪在門口的那個血人。
步越倒在血泊裡，手裡的短劍殘留著灼燒過的痕跡，眼裡的光芒像將滅的燭火，血色在他身下迅速彌散，浸染衣料，開出一朵讓甄欺此生難忘的紅花。
“昌京.........宮變.......”
“家主玉令......在此.......速去救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