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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步越原以為甄欺只不過如同從前那般只是興致來了，同自己隨口一提，沒把那句話放在心上。他陪著他用飯，丫頭們端著碟子進進出出，敞開的門正對著他的方向，步越眼睜睜看著外頭的日光一點點沒進了樹冠叢裡，直到只剩下最後一輪金輝。
甄欺用完飯，站起身來，伸出手的動作讓步越以為是要自己去扶，被他反一巴掌拍上手背時，他有些茫然地抬起頭來看著他，難得顯露出幾分遲鈍。
“要你帶路，不是要你扶。”
屋子裡還剩幾個站在門邊準備點了蠟燭掌燈的丫鬟，步越聞言，飛快看過一眼門前幾人，招呼她們出去，又回到甄欺身邊。
“草屋簡陋，公子還是.....”
“再如何簡陋，也是你容身之所，我為何看不得？”
步越原還想阻攔一二，一抬頭瞧見甄欺輕輕皺起的眉目，心下糾結斟酌過片刻，還是隨了他心意，從屋外取了燈籠來走在他身側，屏退了服侍的一幹人等，配好劍就帶著他往府外走去。
他的屋子原不在這街上，甚至不在西江城裡。不成器的爹成日流連在賭坊裡，將原本還算清閑的小日子漸漸敗得只剩下破瓦石牆。還不起賭債，他被親爹扔進人市裡賣，因為相貌出挑被大戶人家開了個不錯的價格帶走，於是就這樣在十歲的年紀進了甄家當奴才。
同甄欺相遇實屬偶然，時至今日，步越回想起那個灰濛濛的早晨，想起從塵霧裡走出來的，如同仙子一般的人物，也忍不住為之一顫。甄欺用一頓抵得上他全家一年口糧的早飯讓饑寒交迫的小孩兒時隔很久吃飽了肚子，從那天開始，步越就開始偷偷的瞧他。
他知道那是甄府裡頭身份最貴重的公子，不是他這等粗人能夠高攀的人物，他只能趁著灑掃洗衣扛貨材時刻意繞些遠路，繞到那個富麗堂皇的院子附近，隔著重重疊疊的假山迴廊，越過繁花錦簇去偷偷看一看偶爾會出現在院子裡的人。
他發現，富貴人家也有富貴人家的苦處，每每得見甄欺，他總是在抱著書本念，或者頂著東西練身姿禮數，坐在池邊石凳前撫琴是少數，箜篌錚錚，伴隨著撫弦人的情感奏出不同的樂曲。步越聽不明白，只知道甄欺好看，所以便會扒在牆邊多看幾眼再走，捱了掌事嬤嬤罵也心甘情願。
他被甄欺領到身邊去，已然是一年後的事。那時候步越趁著半日得閑回了一趟家裡，將積攢下來的錢財全都偷偷塞給了媽媽，要她去給新出生的弟弟與自己買些吃食，別餓著肚子。半日不在甄府，步越再回來時，天已經黑了，他剛踏進自己的房門，就聽見裡頭正熱火朝天的說著，長公子因出言頂撞家主被罰跪了祠堂，從早飯那會兒就開始，直至方才有人路過，還瞧見他跪在原處。
步越一路翻著屋簷找去祠堂的時候，從上頭往下看去，甄欺跪在那一片搖曳的火光前頭，瘦削的身影好像下一秒就要被那些火光火影所吞噬，他在無數的宗族亡靈前顫抖著身軀，散在身後的長發就好像一團墨黑的雲霧。
步越悄悄靠近，在走到只同他一步之外的地方站住了腳。甄欺轉過頭來，蒼白的臉上唯有一雙眼睛泛著點紅。
隔著夜色，他們再次看清了彼此，晝夜在光陰裡顛倒，初見那日的一切調轉過來，再次出現在步越眼前。他原以為甄欺會將他視作一團空氣，於是只掏出帶來的瘡藥放在地上，同他說，這是上好的藥，治他的膝蓋，幾日就能見效。
“呵，你把這兒當什麼地方，連一瓶藥也要下人來施捨給我嗎。”
步越仍舊保持著沉默，他不覺得難過，所以只是想就這樣轉身離開。方要踏出祠堂門檻，只聽背後“咚”地一聲響，甄欺倒在地上，淺色衣袍上顯出兩團隱約的血痕。
他摔疼了也不做聲，只是用手撐住地面，想要再次跪起身。步越想走，卻總在最後一步時被那幾滴血花了眼睛，只能調轉回去，拿起那瓶藥來將人拖到自己腿上，撩開衣擺，又拉起褲腿，輕輕往上敷。
甄欺掙紮得很厲害，嘴裡一邊破口大罵著他這個不知從何冒出的野人，不知禮數，冒犯僭越，將所有難聽的話都說個遍，但步越就好像聽不見一樣，一手摁住他脖頸，另一手從他腿彎下緊緊扣住，叫他動彈不得。
他也緊張，也害怕。他早知道當時如同謫仙下凡般的那一眼不過是錯覺，真正的甄欺就是眼前這樣執拗蠻橫又嬌氣的人，但步越卻一點也不覺得煩。上完藥，他松開了人，將他放在祠堂裡，藥留下，轉身就離去。
那夜過後幾日，步越被幾個打扮得漂亮精緻的小丫頭從雜役住的地方領走，一路帶到了甄欺面前。他才知道，他打發走了好幾個家主派來他身邊的守衛，指名道姓要他留在身邊當職。
那個時候步越才知道，原來他早就知曉了自己的名字，自己自以為是的那些偷看，在他眼裡都好像戲子一般讓人發笑。只不過因為那一夜的經歷，他徹底將他記住，也許是看出他身手身段還算不錯，才將他調來為自己所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