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沒回過神,“什麼?”
“尊駕說他們別有居心,這就是他們的居心。”李寒說,“天寒無衣,腹餒無糧,只能鬻子換食。”
京兆尹微微一怔,目光從流民臉上滑過,個個槁項黃馘、皮包骨頭。孩子們瑟縮著,又黃又稀的頭發垂在腦門上,肚子鼓鼓的,胳膊腿卻像青蛙一樣細長。
“尊駕問我他們為什麼聚在官道,因為官道來往者非富即貴,所給口糧也只多不少。哪怕只舍一個餅子,便是一家三日之食。就算什麼都不給,賣進去為奴為僕,也是一條生路。”李寒輕輕吸一口氣,“被官差縱馬踏死的這位老漢,為了一家口糧賣掉了自己的女兒十娘,他的老妻一路追車,嚎啕三夜,哭瞎了一雙眼睛。被活活打死的男孩子叫瑞官,他兄長是讀書的,鄉試已經過了,為了不讓幼弟餓死,自己賣身去做童僕。尊駕曾說我青雲萬裡,豈知這些人沒有自己的錦繡前途?可如今此身未死,面前只有黃泉路。而這黃泉之路,對他們來說已是生路。”
“敢問尊駕,是否肯為自己的子女謀這樣一條生路?”
京兆尹無話可說之際,李寒再度開口:“最後,尊駕也說眾人是疑似奸細。只是‘疑似’,便能直接處置?退一萬步講,他們當真是奸細,事關重大,需啟奏朝廷、三司會審之後方可定奪,貴差如此當街毆殺,是要殺人滅口,還是另謀打算?”
“放肆!”京兆尹終於怒聲喝道,“誣謗府衙,你可知該當何罪?”
李寒坦然道:“誣告人者,各反坐。但在下誣告了什麼?是府尹沒有拒收流民,還是京衛沒有殺人?府尹斷案,一向是以大名恐嚇、以塞眾人之口嗎?”
京兆尹冷笑道:“好厲害的口齒。就算你不是誣告,以白身告官,亦是僭越。”
“以民告官,先要廷杖三十。我願受此三十杖,請府尹依照律法,為我遞狀。所告之官不可親審,則上級審之。”
李寒手捧狀紙,直然而視,語出,擲地有聲。
“請府尹按律遞狀禦前,奏請陛下親鞫。”
他聲音不輕不重,語氣不疾不徐。阮道生聽在耳中,如雷貫耳。
世間竟有如此奇人。
京兆尹凝視他片刻,突然緩和臉色,笑道:“李郎所言,字字動人肺腑。這樣,就請李郎同我回府衙待召,我立即上奏陛下,請派天使料理此案。”
李寒看著他,突然綻開笑容:“府尹當真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嗎?”
京兆尹笑意像凍在臉上,紋絲不動。
李寒如今有流民所護,暫不能動。但他若隨同入公堂,京兆尹完全可以將他當堂拿下,治一個咆哮公堂之罪。再擬新判書,稱他煽動流民、攪擾秩序,甚至可以扣上叛亂帽子。京兆府無需上奏即可執行死刑,他就是殺了李寒也在職權之內。群龍無首,流民當即成一盤散沙,再翻不起什麼波浪。
京兆尹看向範汝暉,範汝暉默了一會,還是抬手做了個手勢。
意思是城內隱蔽,等待包抄。
阮道生心中一驚。
他是想收押李寒後大開城門,任由流民闖城,再讓金吾衛突出羈押。要知道私闖城門,罪同謀反。
好狠毒的心計!
京兆尹笑看李寒,問:“李郎,敢嗎?”
李寒說:“草民還有一句話。”
他轉過身,對流民大聲喊道:“大家若信我,便聽我一言。公差去後城門若開,千萬不要闖門!聚眾門外,是訴冤,是上告;若執意闖門,可能就成了叛亂,成了逆賊!是落人口實,提頭請人來殺!”
他頓一頓,說:“三日之後若無我訊息,請按我所言,待科考張榜之日,求助新科舉子。”
流民高聲和道:“聽李郎的!”
“我們聽李郎的,絕不進城!”
“李郎,不能跟他們去,你不能跟他們去!他們是要害你啊!”
大雪紛飛裡,李寒整肅衣冠,對流民一揖到底。
拜罷,他收斂神色,轉頭對京兆尹說:“請尊駕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