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道然不怒反笑:“有點意思。”
雪越下越大。
兩人兩馬向金光門疾奔而去,遙遙聽見人群吶喊之聲。
不遠處火光如龍,將雪夜攔腰燒破。金光門大開,金吾衛與京兆府衛兵持刀環立,門前人頭攢動,怒聲震天,但竟無一人擁搡爭鬥,哪怕城門大開,也無人闖門。
還真不像尋常流民鬧事的架勢。
二人在門前跳下馬背,快步趕上前。京兆尹已在當場,由金吾衛護衛著與流民隔開。流民前面空出一塊地,擺著十餘張蒙著破布的草蓆,布上血跡斑斑,被寒風撩動一角,露出一隻凍至紫青的手。
範汝暉也在當場,梅道然快步走到他跟前,低聲叫道:“將軍。”抬頭一瞧,“府尹也到了。”
京兆尹是個出了名的笑面虎,官話連篇累牘,行事滑不留手,說打交道也容易,但和他對著幹絕對為難。
範汝暉一抬下巴,“這不,遇上對手了。”
雪夜昏黑,連片火炬卻將為首者照亮。
年紀極輕,著一襲文士青袍,身量未足,五官卻很有稜角。薄唇,烏瞳,目光銳亮。他沒有穿蓑打傘,大雪已積了一身。
京兆尹上下打量他,“我瞧郎君形容打扮,不像流民。”
那少年人答道:“草民姓李名寒,幽州人氏,此番赴京是為趕考。文牒在包袱裡,這位將軍已經查驗過了。”
“科考的學生,那可是青雲萬裡。下個月放榜,說不定就要同殿為官。”京兆尹道,“何須為了些不相幹的人事,耽誤自己的大好前程。”
“九州四海,一同骨肉。鄉野廟堂,共頂蒼天。”李寒道,“同為大梁人,就不是不相幹。”
原來是個讀書讀傻的愣頭青。
京兆尹有些好笑,卻裝模作樣嘆氣道:“他們的難處,本官並非不能體諒。本官雖是父母官,所轄也是京師之事。這些百姓籍在四方,若一應事務都要本官料理,那地方官府豈非虛設?若有難處,還是先尋在籍官府為宜,還不能處置,按例逐級上狀,朝廷自有安排。這樣越級來問本官,實在不合條律。”
又把燙手山芋扔回去了。
李寒卻不管這一套,“大梁律明文規定,凡逢災亂,失籍之流民,官府需給之衣食。在籍官府不能,求告地方代為處置。府尹既稱他們是流民,一不撫慰,二不開倉,難道不是視王法為無物,以律條為兒戲嗎?”
京兆尹蹙眉,“不過幾場大雪,算什麼災亂?開春天暖,萬事都好了。”
“只是大雪嗎?”李寒直視他,“請問府尹,饑荒瘟疫,算不算天災?匪禍暴亂,是不是人禍?民以食為天,國以民為本,這些都不是災亂,那災亂是什麼?好,這些暫且不提,可這樁命案發生在金光門外,金光門址在長安,便是貴司所轄的地界。逝者屍骨未寒,府尹還能言之鑿鑿,此時此事與京府無關嗎?”
他抬手指向草蓆,冷聲問道:“我這裡有死者、苦主、人證、物證,我也寫好狀紙,敢問府尹,為何不肯接狀?”
雪塊從京兆尹官帽上掉落,他撣了撣衣袖,擰眉說:“案情本官已然聽明,車中乃是進貢禦米,強搶禦貢罪當處斬。再說,隨行護衛也沒有立即處置,是再三宣告無果,這十數人甚至變本加厲、圍襲官差,不得已才動手反抗。士卒只是自衛,難道要任由他們將禦貢一搶而空嗎?禦車所行自當清道,他們圍在這裡又是做什麼?如今年節慶典,真的沒有奸細之疑?”
府尹重重嘆道:“李郎,你憐惜流民,難道府衙之人的命就不是人命?朝廷發落下來,他們該如何自處?眾百姓若徐徐上告,豈有今日慘案?”
李寒看向他,目中盡是不可思議,“徐徐上告——府尹,相公,尊駕!何不食肉糜啊!沒有今日十數人命,能見著你府尹大人嗎?”
他不待京兆尹張口,一氣說道:“尊駕既有言,好,草民就一一來駁。”
“第一,尊駕說官差是‘反抗’‘自衛’‘不得已’,此話一出,尊駕自己不心虛嗎?百姓手無寸鐵,數日未進粒米,貴司衙役自配弓刀,有朝廷糧俸為食。不論這些,難道縱馬踐踏百姓是反抗,驅鞭撻伐民眾是自衛?尊駕不信,願請仵作驗屍。活人口無實言,死者自會說話!”
京兆尹已然變色,正要開口,卻被李寒截然打斷:“第二。”
他緩了口氣,徐聲說:“第二,尊駕請我憐惜衙役性命,但該憐惜他們的不是草民。草民何者?鄉野一傖父陋夫而已。尊駕官威面前,這顆人頭尚且朝不保夕,何德何能垂憐官府公差?他們的生殺予奪在尊駕、在陛下,不在草民。要憐惜他們,還請尊駕以身士卒,建言陛下,陳明衙役左右為難之苦,使他們不必因一時失職而坐大禍。”
他聲音嚴肅,話意卻極盡譏誚:“陛下若責難尊駕,尊駕可以徐徐上告嘛。”
京兆尹面色鐵青,李寒卻全然不理,自顧自道:“第三,他們在這裡做什麼。”
京兆尹頷首,“若是為謀口糧,青壯前來就是,這麼挈婦將雛,豈不是有意作亂?這裡是官道,來往車馬最多,專門堵在此處,還不是別有居心?”
“在賣孩子。”李寒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