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荔城不說話。
“庸峽之恥,我西塞男兒必雪之。”梅道然握住他臂膀,“大將軍,兄弟們在天上看著,等著你報仇雪恨。”
趙荔城眼皮一跳。
他聽見另一道聲音。那聲音喊碎了他的心。
魯三春被推去斬首時,高聲叫道:“末將該死,不叫屈!大將軍,一萬兄弟的命!大將軍!兄弟們等你報仇雪恨哪!”
眾軍前頭,魯二的嚎啕聲裡,那條漢子肉袒跪地,挺直脊樑高聲唱道:
“太陽起嘞,莊稼黃嘞,國破嘞,家亡嘞!爹孃哭嘞,飯湯涼嘞,大紅燈籠掛起來嘞!”
“提刀嘞,磨劍嘞,老少爺們站起來嘞!狼來嘞,狗叫嘞,打跑畜生守家園嘞!”[1]
刀揮起來。
“大將軍!庸峽之恥!屠城之恨!你他媽記著,你他媽要報!”
你他媽要報啊。
帳外隱隱傳歌聲,有人吹葉子,調七拐八彎,比鬼哭都難聽。梅道然眼潮了,趙荔城鼻酸了。月亮下,青馬叫起來,滿城戰馬對風嘶鳴。
西風裡,魯二啞著嗓子大聲唱道:“太陽起嘞,莊稼黃嘞——”
國破嘞,家亡嘞。
第二天一大早,梅道然便要啟程。趙荔城不留他,偕他去孫府外候孫越英上車。
梅道然說:“以後收收脾氣,別叫陛下難做。”
趙荔城道:“不是說還沒登基嗎?”
梅道然轉著笛子,道:“回去就登完了,早晚得改。”
趙荔城沉默一會,“我……記得了。”
梅道然拍拍他肩,剛想說什麼,便聽府內傳來一陣哭號。他心中一緊,忙闖進府去,趙荔城緊隨其後。
二人循哭聲跑入一處堂中,一抬頭,正看見孫越英吊在房樑上的臉。嘴唇發青,面色蒼白,顯然斷氣多時。
梅道然沉默片刻,走到堂中,將倒地凳子立在他腳下。
他雙腳依舊懸空,距離凳面足有一尺!
不是自縊!
案上翻著硯臺,髒了一疊紙。地上潑了墨,倒著個炭盆……
秋天就要烤火?
梅道然將炭盆一撥,果見幾張紙頁餘燼。他深吸口氣,看著滾落的筆墨,突然身形一動,背上快刀一出,孫越英屍身當即墜地。
女人嚎啕聲裡,他把孫越英衣衫摸了個裡裡外外,終於從袖中捏出個紙團。
梅道然將紙展開,看見幾乎狂舞的行草。
——趙殺我。
他從地上蹲了許久,扶膝立起,回頭盯向趙荔城。
趙荔城被他目光刺得心窩發寒,強作鎮定道:“老梅,你以為是兄弟殺人滅口?”
梅道然嘆了口氣。他極少這樣嘆氣,這樣嘆氣的是李寒。而他如今與李寒的某部分重合,用近乎悲憫、近乎無情的口吻說:“我知道你。但荔城,帥印你暫時不適合掌了。”他又道:“為了大局。”
趙荔城顫聲問道:“藍衣,你看咱是這等人?”
“我做不了主。你熟悉邊防,還是在軍中任職。”梅道然將紙疊好收進懷中,直視他道,“其餘諸事,等候將軍……等候陛下聖明決斷。”